第65章 隔離區
正月二十九的夜裡看不到任何月光,天空黑漆漆的,如同剛磨好的墨汁,似要滴出水來。可是,一入後山,便可看到空地上炙熱的火堆,沖天的大火將漆黑的天空染的通紅,抬眼望去,猶如璀璨的雲霞般綺麗多姿,帶著本該屬於二狗兒的旺盛的生命力。
二狗兒的父母跪在火堆一旁,目光呆滯,神色迷離,彷彿痴傻了一般。有圍觀的僕從見到謝婉柔,忙上前見禮,可就是這麼一句聲音算不得小,卻也算不得打的“小姐”讓二狗兒的母親身子一震,轉過頭來。
那眼神悲憤絕望,忽地一下跳起來直奔謝婉柔,謝婉柔嚇了一跳,幸虧顧小曼身手敏捷,側身將謝婉柔護在身後,右手擊出一掌,那婦人已頹然跌出兩步遠。謝婉柔忙喚道:“小曼,不要傷她!”
顧小曼猶豫了片刻,終是收了勢。那婦人也不過是一鼓作氣,自地上爬起來,卻也沒了再去攻擊謝婉柔的勇氣,匍匐著爬到謝婉柔身邊,哭喊著:“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聲嘶力竭,讓聽者哽咽,見著流淚。
謝婉柔努力遏制住眼眶中直打轉的眼淚,想要向她皆是疫症的危害,想要告訴她他們也是迫不得已,是為了更多人的安全。可是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兒子沒了,這些還重要嗎?她之事一個母親,一個普通的母親,或許連字都不認識。她並不知道什麼疫症,不知道什麼橫屍遍野,在她的心裡只有她的兒子。而對於她的兒子來說,她這個母親也是如天一般的存在。可是,如今,她這個母親卻是護不了自己的兒子,不但救不了,便是連一個屍體都無法保全。
她的心裡不僅僅有絕望,還有愧疚。謝婉柔忽而便想起了前世她死亡之時,張氏痛徹心扉的哭喊。是因為如何的在意寵愛,才會在喪女之痛後表現的如此聲嘶力竭?可是,最悲慘的還不止如此,隨後張氏因悲愴而難產,再接著幼子早夭。喪女之後又失子,張氏如何還能支撐的下去?
謝婉柔渾身一顫,看著婦人的眼神越發柔和了幾分,千言萬語最後終究只化為一句“對不起”。
其實有時候,人的心裡很明白有些東西並不是誰的錯,有些人逝去了再也追不回來,可是心裡的悲痛無法遏制,愧疚恣意膨脹,總讓她覺得她應該做些什麼,即便明知這是不可理喻的無理的爭吵。
二狗的父親總算比其母好上一些,留了幾分清醒,哭著將婦人扯開。
謝婉柔轉頭看著已經逐漸燃燼的火堆道:“好好收拾二狗兒的骨灰吧。也算是給他父母一個念想。”
“小姐放心,這事父親已經交代了。”
謝婉柔勉強一笑,顧總管辦事老道,自然不會忘記這一層。緩步走向前去,於趙大夫面前站定,“多謝趙老先生了!”
這一句方說完,謝婉柔卻是一愣。此前她離得有些遠,看不清楚,此刻近距離才發現,趙大夫左邊額角隱隱泛著血跡,身上的青色棉絨直衫褶皺難平,且沾滿了塵土。謝婉柔哪裡還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覺得趙大夫六十餘歲高齡,冒著生命危險留於此地,卻還要被自己救治的病人家屬如此對待,心裡五味陳雜,很不是滋味。
“趙老先生……”
謝婉柔話剛出口,還沒能完全說出來,趙大夫似乎知曉她要做什麼一樣,擺手搖頭,“剛才小姐也受了這樣的待遇,小姐可覺得委屈?”
謝婉柔一愣,自然是沒有的。何況有顧小曼在場,那婦人還傷不到她。
趙大夫瞭然一笑。謝婉柔便也不再多說,只道:“趙老先生不如先且回去休息。疫症之事還需得趙老先生多番操勞。老先生可是這其中的中流砥柱。可不能把自己給累壞了。此前是人手不夠,如今精微堂的幾位大夫都已來了,倒是可以輪流歇息。何況……”謝婉柔指了指趙大夫的額角,“老先生這頭上的傷總得先處理一下才好。我莊子上的人不是我自誇,總還算得力,這裡有她們看著,先生大可放心!”
趙大夫一笑,拱手道:“那就有勞小姐了!”
送走了趙大夫,謝婉柔留下看著二狗兒的骨灰清理出來交託給了其父母,又派了兩個專人送了二狗兒的父母回屋,這才往回走。邊走邊問顧小曼:“之前交代的事可做好了?這事可拖不得。”
“已經做好了。奴婢來了小姐此前繪地圖樣請莊子裡針線上得力的丫頭連夜趕製,已經將小姐所說的隔離衣製作出來,也送去了隔離室,並且也向各位大夫說明了用法。隔離室內外伺候的,負責清洗,熬藥,煎藥,或是給幾位大夫幫忙的都有安排了專人。也都特別叮囑了注意事項。目前一共分了三班輪流而上,出隔離室必脫隔離衣,再以艾葉等煮水沐浴全身,這才叫人出來。
每日裡防疫解毒的湯藥也有繼續再熬,保證莊子內外每個人都能喝到。只是幾位大夫有些憂心,疫症尚沒有尋到解決不到。並且……”顧小曼抬頭看了謝婉柔一眼,接著道,“病發的人數越來越多了。照這速度下去,恐怕……”
顧小曼沒有再說下去,是無法再說下去,因為後果沒有人可以預料得到。
謝婉柔心下一緊,忙往隔離室而去,果見不過她睡了一覺的功夫,隔離室病床又加了好幾床。幾位大夫在各病室內忙碌,接穿著白色長衫隔離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謝婉柔自更衣間換了衣服進去,也顧不得與幾位大夫打招呼,直接進入到診療之中。
不知疫症病因來源,無法找出有效的治療方案,保守對症治療終究是治標不治本,且這病情自發作後發展速度便極其迅猛,至得如今,可以見得當初的那套針法已經不太管用了。她們所做的最多的也不過是安慰病人,熬煮湯藥,然後儘可能的找出病源。
與各位大夫商量了一番,終究無解,謝婉柔只得將自己所會的那套針法和心肺復甦之術交給各位,便是真到了生死關頭,或許總還有幾分作用。
這般忙碌了一陣出來,天色已經朦朧地有了些亮光,顧小曼扶著謝婉柔出來,便見綠蕪已在一側候著。
“蘇嬤嬤送走了?”
“送走了。只是……”
謝婉柔冷笑一聲,“綠蕪,我知道你的顧慮。不過,你以為她當真只是因為怕死嗎?蘇嬤嬤是母親身邊的人,按理說我確實應該給幾分薄面。可是,倘或她生了別心呢?此地已成疫區,有幾人敢來?蘇嬤嬤得了這差使面上不敢說,心裡只怕難說沒有想法。我不肯走,便代表著她也走不了。生死之事她哪裡能不急。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我倒也不怪她。只是她便是存了求生的心思,以她在府裡這麼多年的摸爬打滾,總還不至於做的太過。可你瞧瞧,她自來了莊子上可說過做過一件本分事?囂張跋扈,不可一世,也太不將我放在眼裡了。她這哪裡是來請我回府的,分明是存心激怒我,讓我賭氣不肯回府的!”
顧小曼不曾去過京中謝府,不知這裡頭的彎彎繞繞,自然沒有插嘴的餘地,只是卻也聽得眉頭緊蹙。綠蕪一驚,“小姐的意思是說,府裡有人不想你回去?”
雖是問句,用的卻是陳述的語氣。
謝婉柔冷哼,“她巴不得我得了疫症自此死在這裡呢!”
這個她是誰,謝婉柔沒有說明卻也不言而喻了。
綠蕪抿唇道:“夫人將這差事給了蘇嬤嬤,是心裡看重蘇嬤嬤,誰知蘇嬤嬤心裡卻有了別的想法,認為這是故意把她往火坑裡推?本來嘛蘇嬤嬤是奴才,便是有了些想法總也無可奈何。可若這時候有人在耳旁吹吹風,攛掇幾句,蘇嬤嬤難免心裡不生出怨憤之心來。如果那人再給出個主意,再後頭給她撐個場子,她哪裡會不從。
她們便是知道小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忍受得了一個比主子還主子的刁奴,必然會與蘇嬤嬤鬧翻。而蘇嬤嬤又是夫人身邊的人,她們只坐觀觀虎鬥。到時候,倘或小姐不下山,蘇嬤嬤一人回去,還不定怎麼顛倒黑白呢。只是小姐把蘇嬤嬤綁著遣送了回去,蘇嬤嬤是丟了臉面了,可若是有人藉此大作文章,小姐豈不坐實了‘不孝’的罪名?”
不顧性命,違抗母命,讓父母擔憂,又大肆張揚綁了為母親辦事來請她下山回府的嬤嬤,確實夠得上不孝了。只是……
謝婉柔嘴角一撇,“她們便是算準了,以蘇嬤嬤的身份,我便是再生氣也斷不會做出什麼來,最多發一頓脾氣。可我偏就要處置了蘇嬤嬤,告訴她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不論是誰,我定然一一還回去!”
這一世,她再不會手下留情,更不會做枉死的蠢材!只是,關於傳染疫症,讓父母擔憂。謝婉柔回頭看了看隔離室,眼神又堅定了幾分。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走,卻也不願讓父母再承受一次痛苦。
謝婉柔握緊了雙拳,轉頭抓著綠蕪顧小曼的手,“你們怕不怕?”
二人哪裡能不明白謝婉柔的意思,顧小曼微微一笑,“奴婢大小生長在這莊子上,這裡便是奴婢的家。”
綠蕪也是一笑,“小姐在哪裡,奴婢就在哪裡。”
自來到隔離室,綠蕎便去幫煎藥的童子扇風熬藥,如今正好忙完了趕過來,見得三人這般情景,忙邁著小短腿跑過去,“還有我!還有我!小姐,你可不能如今有了小曼姐姐就不要我了啊!”
謝婉柔三人對視,皆自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