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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 番外七:陽光萬里,逍遙盡歡

我比裴遙小兩歲。

念小學以前,我叫裴遠,因為覺得不好聽,在我軟磨硬泡下,裴教授終於鬆口。

不是同意我改名,而是同意和我針對此事辯論一下。

裴教授的“家”在萬方國際醫院,他對弟子的培養和關注,遠遠大於關心我和大哥。

別看他不常在家,此時,竟是十分了解我的心思,曉得我定然是做好了萬全準備。

“想改名?你預備叫什麼?”

“謝逍。”

“謝字不用說,倒是逍,有什麼說法?”

不等我回答,裴教授緊接著補充提醒道,“不要掉書袋。”

言下之意是如果說不出什麼新鮮內容,改名就不用考慮了。

我早有準備,“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光明左使楊逍,跟他同一個字。”

“……”

裴教授哼笑出聲,半晌沒說話。

我心虛,自然不敢隨便搭話。

“光明右使範遙,是吧。”

裴教授似笑非笑,丟出一句話,視線瞥向不遠處的裴遙,他正陪謝老師看電視,還懵然不知發生了什麼。

“叫裴逍不好嗎?”

賠笑。

我也哼一聲,無聲宣洩不滿。

“謝逍……”裴教授喃喃自語,反覆默唸幾遍,眼神在我和裴遙之間來回徘徊。

這時,我像他無影燈下麻醉的患者,靜靜等待主刀上臺。

“嘖……似乎是比裴遠好聽一點……”裴教授緩緩點頷,“我同意了不算,這事派出所說了算,你自己想辦法協調去吧。”

“監護人同意就行!”我早打聽清楚了。

於是,一週後,裴家戶口本上,我多了一個曾用名,裴遠。

我到處跟人炫耀,我叫謝逍。

裴遙後知後覺,甩開膀子想抽我,“好你個老二!你佔我便宜!”

“老大!”裴教授攔住大哥,“讓他改,他自己做的主,希望他將來記住!”

“什麼意思啊爸?”裴遙一知半解。

裴教授故作神秘,“天機不可洩露。”

“……”

我當時並不懂什麼意思,還以為裴教授純屬偏袒,直到高中會考結束,文理分科。

“謝逍,你將來選臨床醫學。”

“……”

少年的子彈正中眉心。

裴教授一直希望裴遙或者我接他的班,偏偏我倆叛逆,小時候誰也沒當回事。

當年我主動要求改名,荒誕至極的舉動,竟然讓他發覺我比裴遙更適合。

“為什麼是我?”

“洞小腔深乾坤大,任重道遠天地寬,耳鼻喉科工作特點,以後自己揣摩吧。”

“……”

-

華西臨床醫學本科第四年。

初夏,我接到大哥電話,聲線猶如八百里加急,“趙紅老師去世了。”

“誰?”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裴遙兀自說著,“明天火化,你有時間嗎,沒時間就算了,也不差你一個,我就是跟你說一聲。”

電話結束通話。

怔忡中,鼓膜膨脹,響起高頻尖銳的耳鳴聲。

趙紅老師去世了。

這訊息無異於當頭一棒。

《東坡夢》有云,得遇良師,三生有幸。

趙紅,我高中時的班主任,擁有個性化的靈魂,她的語文課,永遠鮮活有趣。

她能在堅壁上開窗,讓我們學生擺脫僵化和規訓的標尺,給予知識上的啟蒙,更是生活的聆聽者。

我永遠記得,她說,你能成為什麼樣的人,取決於你遇到什麼樣的人。

-

那是我第一次跟趙紅老師回家。

老式筒子樓,回字形。

樓高七層,一梯四戶,東南西北四個角上各有一家,統一都是五十來平方的大小。

“歡仔!家裡來人了!”趙紅開鎖,向裡頭招呼。

“就跟回自己家一樣,隨便坐哈。”她把鑰匙擱在門口鞋櫃上,朝我擺手,示意我往裡走。

“誰呀!”

我眼前閃過一個影子。

雙馬尾,鵝蛋臉,眼睛又大又亮,她下頜一揚,詰問:“你就是謝逍?”

“歡仔!別沒大沒小!”趙紅吼她。

我一愣,“你見過我?”

明明才只到我肩膀,但她那氣勢竟像是高人一截。

她瞪我一眼,像是有深仇大恨,“我媽天天為了你頭疼,常二中的紈絝,銅鑼灣扛把子,陳浩南,浩南哥嘛!”

“你懂得倒挺多。”

“那是!”她說著拉開冰箱,遞給我一瓶冰的崑崙飲料,“起子在茶几上。”

我循聲去尋。

白色茶几上有一本翻開的《Cute》,底下壓著紅色的起子,我拿起來,開啟飲料,又遞回去,“你喝吧。”

她眼睛一亮,顯然沒想到我會給她。

“媽!他不識好歹,我喝了啊!”她朝廚房揚聲,戲謔一笑,仰脖喝了一大口,調侃我,“浩南哥哦。”

“……”

我坐下,順手翻看雜誌。

封面是當下最新一期,或許因為翻得次數多,銅版紙間咔咔作響,再細看中,不少頁面還用紅筆標記出來。

“呦!分析句子成分呀!”我打趣她。

崑崙是碳酸飲料,二氧化碳汽兒大,她打了個嗝,“你懂什麼!”

我放下雜誌,“歡仔,你叫歡什麼?”

她著意糾正,“不是歡什麼,是盡歡,林盡歡。”

“好名字!”

人生得意須盡歡。

-

鳳城是個旅遊城市,一年四季遊客如織。

飛機晚點。

到鳳城市殯儀館時,黑壓壓人山人海,獻花悼念的人一直排到大門口。

我甚至不用多問,跟著人群徑直走,最大的悼念廳,黃白色菊花幻化成花海,簇擁著趙紅老師的遺像。

悲傷感染著每個人。

穿越人群。

我終於在告別廳一角看到她。

林盡歡。

她一襲孝衣,躬身垂頭跪地而坐,臉上空洞沒有表情,宛如行屍走肉。

只有在答謝來人時,才勉強掙扎起身,機械地下意識鞠躬,然後低低應一句。

很快輪到我上前告別。

“節哀。”

“謝謝。”

她低頭行禮,踉蹌不穩,我條件反射,一把托住她手臂。

“……”

她清醒幾分,提眸看我。

我在她溼漉漉的瞳仁中,找到自己。

眼前如同泛起薄霧。

我鬆開她,喉結滾動憋出半句,“珍重。”

來不及再多說,後頭和家屬告別的人已經短暫擁擠,我被人潮湧出告別廳。

回頭。

目光所及之處,她正好向我望來。

那一刻。

時間被光陰拉扯得很慢,她的眼睛像鳳城沉默的夜晚。

一眼萬年。

-

陽光萬里,逍遙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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