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流棠（3）
那時的十一併不知道流雪居鴇母珠翠夫人的厲害，只是見那夫人和藹，便猶豫著點頭——雖然捨不得海棠，但跟著珠翠夫人享福，總比跟著自己受苦的好。待得自己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有能力照顧海棠了，再接她回來不遲。
入流雪居那日，海棠依舊是怯生生地拽著十一的袖子。小小的女孩子對這繁華的銷金窟有一種本能的畏懼，怯怯地問十一，“小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接我？”
十一抬眼，見庭院中的一棵海棠青鬱蔥蘢，七歲的男孩子在心中默默地算著時間，一年……最多一年，他一定能出人頭地。
“來年，等到來年海棠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接你。”
待到來年花似雪。
為了這一句話，她整整等了他十七年。
十七年的如水韶華，讓她從一個懵懂女孩變成全雍京最著名的花魁，又從花魁變成了流雪居的主人，風月場里人人欽羨畏懼的海棠夫人……門前的海棠花開了又謝，紛紛揚揚的花瓣隨著她的心情如潮起伏……可他總是不來，終究不來。
“我等了他整整十七年。”
海棠夫人的聲音低低傳來，“做我們這行的女子，最大的願望莫過於從良，可這十七年來，我有多少次贖身的機會都沒有走。因為我怕他回來找不到我。如今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雍容的夫人抬起頭來，眼中有些潮溼。無數的海棠花瓣圍繞著她翩然飛舞，淡青色的微光水一般在花瓣上流轉。
紫蘇伸手去接，那花瓣卻宛如流光般穿過他的手指，悄無聲息地消逝了。水一般潤澤的氣息拂面而來，青桓的味道越發明顯，讓紫蘇有一瞬間的失神。
“公子？”海棠夫人喚他。
“沒什麼，請夫人繼續說下去。”紫蘇歉意地朝海棠夫人微笑一下，“莫非夫人口中的十一就是如今前來流雪居滋事的人？”
海棠夫人低眉，點頭：“西決門，他竟成了西決門的大護法。那一日我像往常一樣開門做生意，他帶著一群人闖進來，說是要捉拿西決門的叛徒，好不威風。”
海棠夫人譏誚地笑了一下，“他已經完全不記得我了，看我的目光像在看一個陌路人。他要捉拿沉山回去，說沉山是西決門潛逃多年的叛徒。可沉山是我流雪居中最得力的護院，與我相依為命這麼多年，我豈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捉？”
海棠夫人深吸口氣，“所幸這些年來，我操縱花瓣的能力漸長，如今已能用花瓣編織幻境將人困入其中。我在庭院中設下幻境，與十一立下賭約，如果他能破除幻境，便可從流雪居帶走沉山，否則便請回。可誰料在十一踏入幻境之後，沉山竟也踏了進去。這次的幻境比以往兇險十分，就連我也差點迷失在其中……”
“呵，祝融下凡，天火躁動，無論是何爭鬥都會比以往兇險十分。”紫蘇輕笑一下，“如今的幻境恐怕已是近乎完整的青殿殺陣，又豈是尋常人能夠操控？”他說著站起身，有花瓣落到肩上，青桓君的氣息觸手可及，讓紫蘇有些恍惚。
辛夷看紫蘇一眼，抬起頭，數片有花瓣落到黑衣侍從臉上，轉瞬消融不見。辛夷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深處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極輕極輕，卻彷彿讓他的整個靈魂都為之一顫。海棠夫人等了那人十七年，公子等了自己體內這人多少年？
辛夷知道，有什麼東西，終於要甦醒了……
此事我本不欲管，可誰叫她體內有青桓君的碎片？紫蘇，我知道你一定會感興趣的，就乾脆讓她來找你，這一次你可欠我一個情。
虛空中，一個爽烈的聲音傳來。
紫蘇抬頭，見一名身材魁梧的紅髮男人肩扛巨劍，大大咧咧地闖過漫天飛舞的花瓣，停在面前。男人渾身上下燃燒著火紅的烈焰，才一落地，承香苑中的草木便紛紛將枝葉往後仰去，避開那炙熱的火焰。
紫蘇微微皺眉，亦側了側身體。
海棠夫人卻神色如常，祝融神君到來的時候用的是神體，凡人看不到。辛夷雖也看不到祝融，卻下意識地往紫蘇身前站了站，擋住祝融逼人的火焰。
嘖，這人倒真和青桓有點像，連喜歡攔我的習慣都一樣。
紫蘇，不枉你養了他那麼多年，當作承載青桓的容器。
住口，祝融。
紫蘇呵斥一聲，聲音用靈力發出，並未讓海棠夫人與辛夷聽到。
嘖嘖，好歹我也是你父親多年的棋友，此次下凡，你父親也託我來看看你。
高大的火神俯身直視紫蘇，不錯，樣子沒變，就是靈力怎麼弱了許多？這些年來你為了蒐集青桓的碎片，究竟費了多少心力？
當日青桓君墮天，紫蘇直闖天帝御座痛斥，隨後不顧天帝命令決然下凡。也是父親青帝面子大，天帝這次沒有下令剿殺紫蘇，否則光是擅自下凡的罪名便夠他死個無數次了。但儘管如此，擅自下凡總會導致神力有所削弱，而蒐集青桓君的碎片又是如此勞心費神的事情……
祝融搖搖頭，剛要再說什麼，就見紫蘇轉臉不再理會他，擺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自顧自對海棠夫人道，“那麼，我便隨夫人走一趟。”
走一趟……也好。
祝融望著一行人離去的背影，自言自語，這恐怕是青桓的最後一塊魂魄碎片了吧？有了這塊碎片，青桓……你終於可以甦醒了……
流雪居。
漫天的海棠花瓣紛紛揚揚，每一片潔白的花瓣上，都有淡青流光宛然如水。
紫蘇在青花瓷盆裡淨了手，點燃一支不知名的香，淡淡的煙霧嫋嫋升起，在半空中匯聚成花瓣的形狀——與那些流轉著青潤光澤的花瓣不同，這些花瓣微微泛著瑩白流光，緩緩飛舞，不多時便消散在漫天的海棠花雨中。
“這支‘流棠’能進入夫人設下的幻境只要跟著流棠便能出來。”紫蘇道。
昔日青桓君設下青殿殺陣，解陣的線索卻是紫蘇給出——畢竟是青帝棋友，兄弟二人終究不會太過分，每當祝融被困在陣中煩躁不安時，紫蘇便會留下些蛛絲馬跡，一步步將他引出殺陣。而最常用的，便是這“流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