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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9章 兵臨城下

很快,兩名玄甲衛士押著一個形容枯槁、滿身汙穢的人上前。

此人正是南梁貞陽侯、蕭衍的堂侄,已經被俘許久的蕭淵明。

多日的囚禁,早已磨掉了他身上最後一絲宗室貴胄的驕矜。

此刻他頭髮板結,囚衣破爛不堪,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等看到高歡和周圍殺氣騰騰的夏軍將領時,他本能地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頭深深埋下,不敢抬起。

“罪,罪臣蕭淵明,叩見大夏皇帝陛下!”

高歡踱步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個瑟瑟發抖的階下囚。

良久,高歡才緩緩開口:

“蕭淵明,抬起頭來。看看那臺城上空,是什麼?”

蕭淵明顫抖抬起頭,順著高歡所指的方向望去。當看到那股熟悉的、來自太極殿方向的、遮蔽天日的青黑煙柱時,他瞳孔猛地一縮,臉上血色瞬間褪盡!

作為蕭氏宗室,他清楚這煙柱意味著什麼!

“看清楚了?”

高歡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的叔,拜了一輩子佛,如今卻在向一個上古凶神搖尾乞憐。你覺得,蚩尤會保佑他嗎?”

蕭淵明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絕望地搖頭。

“朕知道你在想什麼。”

高歡俯下身:

“你在想,蕭繹在湘東按兵不動,等著當漁翁;蕭綸在郢州醉生夢死,忙著殺忠臣討好朕的使者;蕭紀縮在蜀中,只想著他那點家當。你還在想,華亭那個叫厲殊的寒門小子骨頭硬,可結果呢?他死了,死得像個笑話!那些他誓死保護的‘貴人’們,連一滴眼淚都沒為他流!現在,輪到你了,蕭淵明。”

蕭淵明渾身劇震:

“天子,天子要殺我麼!”

“你姓蕭,你是南梁的貞陽侯。”

高歡的聲音陡然轉厲:

“按說,城破之日,你該和你的叔父、你的堂兄弟們一起,在太廟前引頸就戮,用你們的血,為江南蕭氏殉葬!”

他故意停頓,滿意地看著蕭淵明臉上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表情。

“但是,”

高歡話鋒一轉,語氣忽然變得平和起來:

“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亦非嗜殺之人。江南百萬生靈何辜?要為你蕭家一姓的愚蠢陪葬?”

他直起身,對旁邊的侍從一揮手:

“取素服來。”

很快,一名侍從捧著一套嶄新的、用上好江南素綢製成的衣衫來到蕭淵明面前。

那衣料潔白如雪,柔軟光滑,在昏暗的天光下散發著柔和的光澤,與蕭淵明身上汙穢破爛的囚衣形成了鮮明對比。

“解開他的枷鎖。”

高歡命令道。

衛士上前,利落地解開了蕭淵明身上的鐐銬。鐐銬被去除,帶來一陣短暫的輕鬆,卻又讓他陷入更深的茫然和恐懼。

高歡親自拿起那件素服的外袍,在蕭淵明驚駭欲絕的目光中,親手披在了他囚衣的外面!蕭淵明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向高歡。

“蕭淵明,朕今日給你一個選擇。”

“是願意做那愚忠的亡魂,陪著你的瘋子叔父和這注定傾覆的臺城一起,化作齏粉,讓建康血流成河,讓江南再添百萬冤魂,還是,”

高歡的手重重按在蕭淵明肩上,意義不言而喻。

生的希望!

巨大的、難以抗拒的生的希望,伴隨著“保全江南”的巨大誘惑,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沖垮了蕭淵明心中僅存的那點對蕭氏的忠誠和身為宗室的羞恥!

他看到了活路,一條不僅能活,甚至還能“立功”、能“留名”的活路!

巨大的情緒衝擊讓他再也無法支撐,徹底癱軟下去,涕淚橫流:

“陛下!陛下仁德!罪臣願為江南百萬生靈!罪臣願效韋孝寬!罪臣願往!罪臣願往勸降!求陛下開恩!求陛下給建康一條生路!給罪臣一條生路啊!”

高歡緩緩抬起頭,再次望向臺城上空那依舊盤旋不散的青黑煙柱:

“去吧。”

臺城邊緣,一處坍塌的宮牆斷口後。

幾個面黃肌瘦的宮人,冒著被禁軍射殺的風險,偷偷探出頭,望向太極殿方向那根直插雲霄、遮蔽天日的青黑煙柱。

“那,那是什麼煙?”一個年輕的小太監驚恐開口。

另一個老宦官滿臉絕望:

“聽說陛下在祭蚩尤。”

“祭蚩尤?”

旁邊一個宮女失聲叫道:

“陛下,陛下不是最信佛的嗎?”

“信佛?”

老宦官慘笑一聲:

“佛救不了臺城了!”

“那我們怎麼辦?”

小太監嚇得哭了出來。

老宦官沉默地看著那煙柱,又下意識地望向鐘山的方向,喃喃道:

“聽說那位高家天子治軍雖嚴,但對降人還算仁厚。打下城池,也不濫殺。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宮人奴婢,許是能留得性命在的。”

青煙依舊在臺城上空盤旋,下邊一輛老舊的牛車,吱嘎作響,碾過破碎的瓦礫和凝固的血窪,緩緩駛向建康正門。

牛車簡陋,連個頂蓋都沒有,拉車的黃牛瘦骨嶙峋,步履蹣跚。車上,一人身著刺眼的白衣素服,在滿目瘡痍的背景下,如同一具剛從墳塋裡爬出的行屍。

那身嶄新的素服,此刻卻像一片裹屍布,包裹著他瑟瑟發抖的身上。

牛車在距離緊閉的朱雀門約百步處停下。城頭上,無數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人,盯著他手中捧著得一卷明黃色帛書。

殘陽如血,將建康朱雀門巍峨的城樓染上了一層暗紅。

守衛此門的,是南梁宿將荀朗。他年近六旬,鬚髮已然花白,此刻因多日不眠不休更顯凌亂。身上那套曾經光鮮鎧甲,如今佈滿了刀斧砍鑿的深痕和箭簇留下的孔洞,血汙與塵土板結在一起,早已不復往日整潔。

荀朗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城下,等看見牛車上那個蜷縮著的身影,他面上一動,扶著垛口的手指登時青筋暴起,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傾:

“貞……貞陽侯?!!”

牛車上的蕭淵明聞聲,猛地抬起頭。當看到城頭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他渾身劇烈一顫,捧著的降表差點脫手。巨大的羞恥感瞬間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就想縮回牛車角落,卻又被身後肅立的夏軍甲士的目光釘在原地。

蕭淵明的聲音微弱如蚊蚋,帶著濃濃的哭腔。

他不敢看荀朗的眼睛,目光遊離著落在腳下土地上。

“蕭淵明!”

荀朗的聲音陡然拔高:

“抬起頭來!讓老夫看看!看看你這蕭氏貴胄,梁帝血脈!如何淪落至此!如何穿著這身喪服,捧著這卷屈膝的降書,出現在我朱雀門下!”

蕭淵明心中巨顫,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

“我……我……”

他想辯解,想說是為了江南百姓,可所有的話語在荀朗那燃燒著火焰的目光下都顯得蒼白無力。

荀朗看著他這副毫無骨氣的模樣,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從心底直衝喉頭。

他猛地一拳砸在城磚上,環顧左右,看著身邊一張張同樣被硝煙燻黑、寫滿疲憊與迷茫的臉孔:他們都是追隨他多年的老卒,有出身寒微的農家子,也有家中兄弟幾人都為梁軍效命的軍戶子弟。

這些人的父兄子弟,或許此刻正躺在城外土裡,或許正在後方忍受飢餓與恐懼。

“看見了嗎?!都看見了嗎?!這就是我們蕭梁的王子王孫!這就是我們豁出性命、拋家舍業、血染徵袍要保衛的天潢貴胄!”

荀朗猛地指向城下牛車上那個瑟瑟發抖的白衣身影:

“他們生來金粉堆裡打滾,享盡人間富貴!國難當頭,他們在哪裡?!湘東王蕭繹,在湘東深溝高壘,冷眼旁觀!邵陵王蕭綸,在郢州醉生夢死,殺忠媚虜!武陵王蕭紀,縮在蜀中瑟瑟發抖!如今,連皇帝的親堂侄,陛下的血脈!也穿著這身喪服,來替敵人叫門了!”

荀朗的聲音陡然拔至最高:

“吾等!在這城頭浴血!在這城下埋骨!我們的血,究竟為誰而流?!我們的命,到底為誰而戰?!!”

這聲絕望的詰問,在守軍心中炸開。

城頭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啜泣聲。

許多士兵緊握著兵器的手,在微微顫抖。

蕭淵明被這質問震得魂飛魄散,但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他必須開口,必須完成夏主交給他的使命,要是連這點事兒都幹不好,他還有活著得必要麼!

他從牛車上手腳並用地下來,他抬起沾滿泥土和淚水的臉,朝著城頭嘶聲哭喊:

“荀將軍!諸位將士!聽我一言!聽我一言啊!”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降表:

“江南!江南非蕭梁一姓之江南!非我叔父一人之江南!乃是千萬生民之江南啊!!”

蕭淵明聲嘶力竭,試圖抓住那根名為“大義”的稻草:

“看看這滿目瘡痍!看看這餓殍遍地!看看這被戰火焚燒的家園!還要流多少血?還要死多少人?!難道要這錦繡建康,化為一片白地,讓所有人為蕭氏殉葬嗎?!”

他頓了頓,用盡全身力氣吼出最關鍵的話:

“城外!城外大夏皇帝有令!只要開城歸降,不殺降卒!不戮百姓!不毀宗廟!江南依舊是江南!百姓依舊是百姓!我等……我等尚有活路啊!”

“不殺降卒!不戮百姓!不毀宗廟!”

這十二個字,如同魔咒,瞬間穿透了城頭的悲憤與絕望,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守軍的耳中。

尤其是那些來自底層、家小尚在城中計程車兵,求生的本能,對家人的牽掛,瞬間壓過了對蕭氏虛無縹緲的忠誠。

就在城頭守軍心旌搖動,意志瀕臨崩潰之際,夏軍陣中,忽然響起一陣洪亮而肅穆的聲音,清晰有力地開始誦讀:

“孟子曰:民為貴……”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第一百個……成千上萬個聲音加入了進來,匯聚成一片低沉而浩瀚的聲浪,如同海潮般拍打著建康城高大的城牆:

“社稷次之!”

“君為輕!!”

這來自聖賢的箴言,此刻被夏軍前鋒齊聲誦讀,帶著一種荒誕卻又無比強大的力量。

“民為貴……”

一個靠在箭垛旁、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年輕士兵下意識地低聲重複著,眼神茫然。

他來自京畿的佃戶之家,父親租種著世家豪強的土地,母親日夜操勞也僅夠餬口。他當兵,只是為了家裡能少一張吃飯的嘴,能多領幾鬥微薄的軍糧貼補家用。

“君為輕?”他喃喃道,這個念頭像野草一樣在他心中瘋長。他豁出性命守衛的“君”,那些高高在上的蕭氏貴胄,此刻有的在自相殘殺,有的在醉生夢死,有的……正跪在城下乞降!

“君為輕!”

一個曾跟隨厲殊在華亭血戰、僥倖生還的隊主,聽到這三個字,再也壓抑不住胸中的悲憤和委屈。

他親眼看著厲將軍和上千兄弟是如何在絕望中力戰而死,而他們用生命拖延時間所等來的,不是援軍,是後方宗室的冷漠、傾軋和背叛!他猛地將手中緊緊攥著的硬弓高高舉起,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向城下擲去!那張陪伴他多年的弓,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摔落在塵埃裡。

“嗚啊啊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哭從他喉嚨裡爆發出來。

“哐當!”

“啪嗒!”

“嗚……”

一把把弓弩被丟棄,一支支長矛被拋下。越來越多的守軍蹲了下去,或掩面痛哭,或抱頭蜷縮。城頭上,悲泣之聲此起彼伏。

那曾經堅不可摧的守城意志,在故主的背叛和對生路的渴望下,徹底消融瓦解。

荀朗看著身邊崩潰計程車兵,老淚縱橫。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挺直了一生的脊樑,此刻彷彿被無形的重擔壓得寸寸斷裂。他緩緩閉上雙眼,兩行渾濁的熱淚順著刀刻般的皺紋滾落。

就在這全城意志瓦解的絕望時刻,異變陡生!

臺城西面,靠近西掖門附近的一座高大箭樓,毫無徵兆地燃起了沖天大火!

熊熊烈焰瞬間吞噬了木製的樓體,濃煙滾滾,直衝雲霄,在昏沉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刺目驚心!

“火!西面起火了!”

“怎麼回事?!”

“有人放火!是……是譁變!”

驚恐的呼喊聲瞬間打破了城西的沉寂,混亂像瘟疫般蔓延開。那裡部分守備相對薄弱,絕望和求生欲終於沖垮了最後一絲軍紀的束縛!

“天助我也!”

陣前的侯景,眼中兇光大盛。

“破城!就在此時!”

侯景猛地拔出腰間長刀,刀鋒直指那火光沖天的箭樓方向:

“兒郎們!跟老子殺進去!先登朱雀門者,賞萬金!封萬戶侯!”

“殺啊!!”

“破建康!擒蕭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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