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3章 孝子賢孫
說到此處,他呼吸愈發急促,混濁的眼睛緊緊盯著下首那面容冷硬的使者,試圖從對方臉上捕捉到任何一絲認同或鼓勵的神情,但對方一直面無表情。
蕭綸心中忐忑,更急切地想要表明心跡。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臉上的諂媚笑容幾乎要溢位來,使得那肥碩的面龐顯得更加臃腫不堪。他愈發壓低了聲音:
“夏主雄才大略,武功赫赫,弔民伐罪,正合天道!小王……小王是真心仰慕,絕無二意呀!只盼他日夏主鐵騎南下,入了建康之後,天使能在夏主面前,多多為小王美言幾句呀!”
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使者的反應,見對方依舊不動聲色,忙不迭地補充道:
“小王深知天使來意!若能得天使相助,他日小王……不,他日臣,必不忘天使大恩大德!必有厚報!重重厚報!”
最後一個字幾乎是囁嚅著出口,帶著赤裸裸的交易意味。
言罷,他像是為了掩飾尷尬,忙不迭的伸手去抓案上酒壺。因手抖得厲害,壺嘴與杯沿碰撞,發出清脆卻凌亂的叮噹聲,醇香的酒液潑灑出來,浸溼了他華貴的袍袖和身下昂貴的白虎皮,他也渾然不覺。
短暫的沉默被客席上一聲輕笑打破:
“殿下此言一出,”
端坐的使者終於開口,聲音四平八穩:
“我心中便有數了。”
他並未看蕭綸狼狽的動作,目光似乎落在虛處,稍作停頓才繼續道:
“我在北地,素聞江南多的是識時務的俊傑。今日一見邵陵王,方知此言非虛,果是如此啊。”
蕭綸哪能聽不出他口中譏諷之意,臉上強撐的熱絡笑容瞬間僵住,血液似乎嗡的一聲衝上頭頂,屈辱感讓他幾乎要拍案而起。北地鄙夫,安敢如此!他內心暗罵一聲,腮邊肌肉微微抽動。
但騰起的怒火只在他渾濁的眼中閃爍了一瞬,便被對權力與生存的渴望硬生生壓了下去。他回了回神,臉上的笑容堆砌得更加殷切熱絡,甚至帶著幾分被“誇獎”後的受寵若驚。
“天使……”
蕭綸幾乎是弓著腰,將身體更傾向使者一方:
“天使謬讚了,小王……小王實在是愧不敢當。識時務者……呵呵,不過是順應天命,仰慕強主罷了。”
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使者的臉色:
“不瞞天使,小王雖不才,可在這荊襄之地經營數年,也還有些微末之力。只要夏主有所需,小王必當竭盡所能,以供驅策!只盼……只盼他日能得夏主及天使,給小王一個效力的機會。”
使者終於將目光緩緩移回到蕭倫臉上,眼神銳利,沒有立刻回應蕭綸的表忠心,反而提起了一個看似不相干的話題:
“哦?殿下之意我必好生傳達。只是,在下曾聽聞梁主似乎對北境防務,另有考量?”
蕭綸心頭一凜,知道關鍵時刻到了。他必須給出足夠分量的“投名狀”。
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身體前傾得更厲害,幾乎要湊到使者案前:
“父皇……唉,年老之人,難免受人矇蔽。如今北境諸軍調配,多由中領軍朱異及其黨羽把持。其人貪婪無度,用人唯親,各處關隘守將之優劣、佈防之疏密,小王這裡……倒有一份詳錄。”
他頓了頓,見對方眼神微動,知道說中了要害,心中稍定,繼續說道,語氣也順暢了些:
“此外,建康周邊,乃至宮城禁衛之輪值規律,小王亦曾留心。若天使需要,這些……皆可奉於夏主駕前,以表小王赤誠之心!”
使者聽完,面上依舊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讚許,只是那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他並未對蕭綸提供的“厚禮”直接表態,反而拿起面前那隻一直未動的酒杯,在指間緩緩轉動:
“殿下的‘赤誠’,我自會稟明陛下。至於陛下如何看待……”他抬起眼皮:
“便要看你我後續之事了。”
使者沒有給出任何明確的承諾,甚至連一句安撫的話都吝於給予。但這留有餘地的話語,對於蕭綸而言,已讓他狂喜莫名,忙不迭地點頭:
“自然!自然!全憑天使周旋!小王……不,臣,定當唯天使馬首是瞻!但有所命,無有不從!”
他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在夏主扶持下主政江南的場景,激動之下,再次舉起那隻被他灑得只剩半杯的酒,雙手恭敬地朝向使者:
“天使,請滿飲此杯!日後,還望天使多多照拂!”
使者看著他這副模樣,眼中嘲諷旋即斂去,他舉杯相迎:
“既如此,殿下敬候佳音便是!”
“殿下!”
就在此時,一聲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
眾人驚愕望去,只見席間末座,一位鬚髮皆白、身著半舊鎧甲的老將猛地起身。此刻,那老將臉色鐵青,渾身氣得發抖,死死盯著蕭綸。
“陳老將軍?”有人低呼。
那老將看也不看旁人,手指直直指向蕭綸:
“邵陵王!你睜開眼睛看看!那上面坐的,是索虜的使者!是來滅我大梁國祚的豺狼!你身為皇子,陛下是你的親生父親!如今國難當頭,建康危在旦夕,陛下生死未卜!你不思整軍備戰,馳援君父,竟在此地與國賊同席,把酒言歡,認賊作父!你……你簡直枉為人子!”
大殿內瞬間陷入死一般寂靜,所有樂師歌姬都嚇得噤若寒蟬,賓客們臉色煞白,紛紛低頭,不敢去看蕭綸陰鷙下來的臉。
蕭綸臉上的醉意和諂媚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當眾戳穿陰私的暴怒。他猛地將一旁歌姬狠狠推開,重重一拍桌案:
“老匹夫!你發病了不成!本王念你年老,給你幾分薄面,讓你在天使面前露個臉,誰知你竟敢在此狂吠!不識抬舉的東西!來人!”
“在!”數名侍衛應聲而入。
蕭綸指著氣得渾身哆嗦、依舊挺直脊樑的老將:“把這個不知死活、煽動人心、汙衊本王的老狗拖出去!砍了!人頭掛上城門,讓郢州軍民都看看,忤逆本王的下場!”
“殿下息怒!萬萬不可啊!”一位與老將相熟的官員慌忙起身想要求情:
“老將軍一生為國,縱有言語失當,其心可鑑!求殿下念其往日功勞,寬恕他這一回吧!”
“殿下,此時斬將於軍心不利啊!”
“求殿下開恩!”
哀求之聲此起彼伏,讓蕭綸更為不耐,他猛地一揮袖,將案几上的金盃玉盞盡數掃落在地:
“閉嘴!誰敢再為此老狗求情,便以同罪論處,絕不姑息!拖走!拖走!”
侍立兩側的甲士不敢再遲疑,如狼似虎般撲上前去。那老將年老,卻不肯失了氣節,奮力掙扎,最終還是被兩名魁梧侍衛反剪雙臂,強行向殿外拖去。
“蕭綸!”那老將聲音嘶啞:
“你這不忠不孝、無君無父的畜生!!”
他被拖拽著向後,身體傾斜,卻拼命昂著頭:
“華亭……華亭的軍報!你沒接到麼?!那守將厲殊,不過是一介寒門子弟!他父輩是田壟間的黔首,他自己是靠軍功一刀一槍掙得的位置!他沒受過你蕭氏幾鬥米的世襲恩祿,沒沾過你皇族半分光!可就是他!率領區區千餘疲卒,面對北軍死戰不退!”
他冷哼一聲:“他為了誰?他麾下那些戰死的寒門子弟、無名小卒又為了誰?!他們為的是身後這大梁的萬里江山,為的是你蕭氏的社稷宗廟!!”
老將軍奮力掙扎:
“他一個異姓旁人,無恩無寵的寒門武夫,尚能為我大梁不惜性命!可你呢?!蕭綸!!你身上流著的是蕭氏的血!你是蕭氏的骨肉,是正牌的皇族嫡脈,姓著這天底下最尊貴的‘蕭’字!國難當頭,北寇飲馬長江,社稷危如累卵!你不思整軍經武,禦敵於國門之外,反而在此擁躉自肥,陰謀篡逆,戕害忠良,自毀長城!你捫心自問,你這般行徑,可對得起太廟裡的列祖列宗?可對得起江東仰望蕭氏的天下百姓?!”
說到這裡,他怒極反笑:
“你是要讓你蕭氏百年門楣,因你而蒙上萬年之羞!是要讓你那尚在帝位的父皇,因你這不肖之子而被天下人恥笑!華亭厲殊,寒門之身,盡忠而死,青史留芳!你蕭綸,皇室貴胄,卻行此大逆!你這蕭家的不肖子孫,是鐵了心要做那遺臭萬年的反賊嗎?!你且看看,這史筆如刀,將來會如何記你今日之舉!”
蕭綸的臉色在先前的醉意紅潮褪去後,瞬間漲得如同豬肝,他暴跳如雷,抓起手邊案几上的酒壺,看也不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殿門方向:
“拖出去!快給本王拖出去!殺!即刻砍了!!”
殿門轟然合攏,隔絕了外面持續不斷的怒罵聲。
殿內一片死寂。蕭綸胸口劇烈起伏,好一會兒才勉強平復下來。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揉了揉臉,朝客席努力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讓天使見笑了,實在慚愧。一個老邁昏聵的糊塗人,食古不化,不識時務,擾了天使的清聽,掃了今日的雅興。該罰,該罰!”
他邊說邊自顧自地斟滿酒:
“小王管教無方,當自罰三杯向天使賠罪!”
說罷,他不等對方回應,仰頭連灌三杯。
那名夏軍使者似笑非笑的看著這一幕,神色玩味:
“殿下殺伐決斷,當真讓人欽佩。殿下放心,我回去之後定當備細講述此間情形,若日後讓殿下執掌江南之地,想來別有一番景象,哈哈!”
蕭綸聞言面上訕訕,心頭卻欣喜異常,一邊繼續斟酒一邊向下面樂師使了個眼色。
下方樂師們戰戰兢兢的對視一眼,重新操弄起來,堂內停滯許久的絲竹管絃之聲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