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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1章 帝子眇目

而這幅《寒江獨釣圖》,便是他逃離世間蠅營狗苟的秘境。

畫中那萬籟俱寂的雪江,便是他內心渴求的清涼世界。那獨釣寒江的蓑笠翁,便是他靈魂深處的寫照,他同樣願意做那個主動選擇遠離風暴中心,在徹骨嚴寒中保有清醒與定力的人。

可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他並非不通世事的書呆子,身為皇子,坐鎮一方,即便終日沉浸於書卷丹青,來自建康和前線的種種訊息,他還是能聽到。

索虜大舉南下,鐵騎錚錚,兵鋒直指建康,防線屢屢告急,烽煙似乎已能遙望。

天下動盪,社稷危殆,這是他清醒認知的現實。這湘東王府,這間用冰鑑維持著清涼的書房,連同牆上那片他心神寄託的“寒江釣雪”,都不過是亂世中一處脆弱的幻境罷了。

這方寸之間的清涼世界,在這席捲而來的滔天巨浪面前,又能支撐多久呢?

想到這裡,一股熟悉的、混雜著無力與憤懣的情緒悄然湧上。然而,就在這憂懼即將淹沒心神之際,另一個念頭,卻陡然從心底冒了出來。

或許……這索虜大舉南下,正是他的機會呢?

這個念頭一出現,他心神大震。

畢竟,若是一切如常,這承平歲月,秩序井然,他蕭繹算什麼?一個才華橫溢的王爺?一個著書立說的文人?

不,在世人眼中,他首先是一個眇了一目的殘廢皇子,一個連自己妃子都敢以“半面妝”公然嘲諷的笑話!誰會真正在意他的才學?誰又會認真傾聽他的理想?他那些傾注心血的著作,那些精妙的畫作,在“帝子眇目”和“徐娘半面”的談資面前,又算的了什麼。

他註定要被釘在恥辱柱上,在兄弟們的陰影下,頂著同情與譏誚的目光,了此殘生。

唯有亂局,唯有這“覆巢”之危,才能打破既定秩序。渾水方可摸魚,大廈將傾,才顯棟樑。

不,或許他不必僅僅做一根支撐將傾大廈的“棟樑”……

一個更瘋狂的念頭在他心底滋生。父皇年邁,兄弟們個個都是蠢貨,朝廷積弊已深,如今強敵壓境,正是權力洗牌之機。他手中並非全無籌碼,湘東之地,亦有兵甲糧草,若能在亂局中審時度勢,未必不能……

他輕輕拂過桌案上攤開的一卷兵書,才學與抱負,若無處施展,便是鏡花水月。他渴望的,不是一個“文人王爺”的虛名,而是真正能夠洗刷恥辱、證明自身價值的權柄與功業,是讓天下人再不敢因他容貌而有絲毫輕視的絕對力量。

畫中那蓑笠翁,於寒江中尋求的是精神的超脫與寧靜;而他蕭繹,或許將要投身於另一片更為兇險、更為波瀾壯闊的“寒江”。在其中,他釣的,將不再是雪景與孤寂,而是命運轉折的契機。

他抬眼,再次望向《寒江獨釣圖》,目光已冷了幾分。

正在此時,一名心腹幕僚步履輕悄地走了進來,他手中捧著一卷帛書,正是八百里加急剛送來的勤王詔書。

那人微微躬身,將聲音壓得極低:

“殿下,方接到建康急報,陛下親詔,夏虜鐵騎已連破採石、華亭,其前鋒恐將迫近建康城下。都城危殆,陛下……”

蕭繹彷彿未聞,半晌才開口:

“竇泰到何處了?”

那名心腹幕僚垂首立於堂下,聲音壓得極低:

“稟殿下,最新探報,竇泰所部正沿江東進。其前鋒斥候已出現在淮南地界,距建康……不足三百里。去勢極猛,沿途州縣,或降或破,幾無抵抗。”

“淮南……”

蕭繹並未轉身,依舊面朝著那幅《寒江獨釣圖》,輕聲道:

“倒是和我有幾分默契!好,讓他去。”

那幕僚聞言,頭垂得更低,不敢接話。

又等了幾息的功夫,蕭繹終於緩緩轉過身。僅存的左眼中,幽光沉沉,目光掠過幕僚,落在了身後懸掛的巨幅輿圖上,那上面,江河山川,城池關隘,勾勒出半座天下的輪廓。

“傳本王手令。”

他的聲音淡淡:

“竇泰兵強勢大,我湘東全境各軍,即刻起深溝高壘,加固所有城防!所有糧秣兵械,詳細清點,嚴密封存入倉。沒有本王親筆印信手諭,”他話音微頓,獨目中的光芒驟然銳利:

“一兵一卒,不得擅離駐地;一糧一草,不許妄動!違令者斬!”

那心腹幕僚心頭劇震,猛地抬頭,幾乎是脫口而出:

“殿下!竇泰並未……並未有強犯我湘東境內的意思啊!其兵鋒直指建康,朝廷危急,我們豈能……”

“我說湘東面對強敵只能勉力防禦,無力出兵勤王,”

蕭繹打斷了他,聲音依舊平穩:“你聽不明白麼?”

那幕僚瞬間噤聲,看來不是殿下看不清局勢,是他看不清局勢。

一股寒意自脊背竄上,他深深垂下頭:

“卑職明白!這就去辦!”他不敢怠慢,轉身便要退出去。

“等等。”

蕭繹的聲音再次從背後傳來。

幕僚立刻停步,恭謹回身。

蕭繹已踱步到窗邊,負手而立,望著庭院中那幾株精心培育、正值盛放的梔子。

書房內的寧靜奢華,與那捲詔書上所昭示的烽火狼煙、國破家亡,形成了無比刺目的割裂。

他沉默了片刻,似在欣賞那素熹花色,又似透過繁花看到了更遠的地方。他嘆了口氣,既像自語,又像是對身後之人的解釋:

“父皇,老了。”他輕輕吐出這幾個字:

“人一老,便容易糊塗。但是這錦繡江山,億萬生民,豈能託於昏聵之手?當有德者,不,當有力者居之。”他微微側首,眼罩下的陰影讓人無法窺視他全部的表情,但那露出的半邊臉上,線條冷硬:

“我生平最佩服老大,”他的語氣裡難得地流露出一絲複雜情緒,像是惋惜,又像是某種未竟的較量:

“論起文采韜略來那端的是氣度恢弘,我甘拜下風。若他還在,若是他還在當這個太子,我倒是無話可說,甘心輔佐。”他搖了搖頭,複雜情緒迅速消散:

“可惜,昭明死的太早……天不假年。”

“至於如今的太子,”他撇了撇嘴:

“倒是個仁厚老實人。可在這亂世,仁厚是何物?說白了,不過是空有仁厚之名,實則庸懦無能!太平年月,或可做個守成之主,循規蹈矩。如今狂瀾既倒,社稷危如累卵,他憑什麼力挽?”

他的聲音略微提高:

“靠他那點婦人之仁嗎?靠他向虜人示弱乞憐嗎?他守不住的!這江山若交到他手裡,不過是加速崩塌而已。”

評價完太子,他的話語轉向另外幾位兄弟,語氣更加冷峭。

“老六,邵陵王蕭綸,”他冷哼一聲:

“更是天底下難得的廢物,只知沉湎聲色。空有一副好皮囊,內裡卻無半點經緯。行事不過一介無腦莽夫,逞匹夫之勇,敗亡之道罷了。死到臨頭,恐怕還醉臥溫柔鄉中,不知刀已加頸。”

“還有老八,武陵王蕭紀,”

他的的鄙夷毫不掩飾起來:

“縮在蜀中那天府之地,守著那點家底,整日裡嬌妻美妾,只怕連馬都不會騎了。志大才疏,眼界狹隘,只知據險自守,毫無進取之心,更是不足為慮。”

說著,他輕輕拂過窗外探入的一朵開得最盛、顏色最濃的梔子花,動作帶著文人賞玩般的雅緻。然而,下一瞬,他的語氣陡然變得銳利:

“讓他們去拼!讓他們去耗!待他們血流成河,筋疲力盡,兩敗俱傷……”蕭繹猛地攥緊了拳頭,那朵梔子花在他指尖瞬間被捏得粉碎:

“才是本王麾湘東精兵出鞘,匡扶社稷之時!”

他霍然轉身,獨目灼灼,彷彿已穿透重重宮牆,看到了太極殿上那至高無上的御座:

“屆時,這‘勤王首功’之名,與那‘嗣君之位’之實,皆入我彀中!天下人將會知道,誰才是真正能收拾這舊山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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