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墜的家在符虞山，山中花草繁茂，四時如春。她那一支的狐族人都住在此處，約莫百餘口。
花墜的阿爹是這一族的族長，阿孃是瑤山老狐王的外甥女，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嫁過來的。
兩人只有她這一個女兒，視她為掌上明珠。
從小生活在大家族中的她，身邊不乏同齡的玩伴。她雖然是女孩，卻能做孩子王，從小便領著一群穿著開襠褲，流著大鼻涕的小狐狸們漫山遍野地鑽。
卻不知從何時起，這偌大的符虞山，似乎已經裝不下她嚮往凡間的心。
她阿爹拗不過她，給她講了諸多進入凡間的規矩，在她袖子裡貼了一張壓制妖氣的符，在她娘百般不樂意的牢騷中，帶她去了凡間。
一次，兩次，三次……
去的次數多了，便成了老江湖。
那時的她，放到凡間，才不過豆蔻年華。
遇到那個孩子，是在戲園子裡。
看上去五六歲，珠圓玉潤，像滴溜成了精的珍珠。戴著靛青色的布帽，齊齊的劉海下是一雙忽閃閃的大眼睛，一個人坐在二樓的雅座上，雖然坐得端正，但眼神裡有些慌張，有些無措。
花墜家族裡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小的孩子了。平日裡在凡間，她最喜歡的就是逗孩子哭。
一屁股坐到那孩子對面，花墜壞笑道：“小孩兒，你阿爹阿孃呢？”
小孩兒道：“我阿爹去送一位朋友出園子，阿孃在家裡。”
花墜狐狸眼一轉，道：“你阿爹出去好久了吧？怎麼還不回來？”
小孩兒眼中的慌亂與無措更甚，兩隻手在案上緊緊捧著茶碗，道：“會回來的。”
花墜心裡笑得更歡，晃著手裡的輕娟小團扇，湊近了小孩兒，道：“我猜你阿爹不要你了，把你丟在這裡，等人來撿你。”
小孩兒急了，道：“不會，我阿爹不會不要我的，你騙人！”
花墜手中的團扇忽扇地更歡，道：“如果他還要你，怎麼這麼久不回來找你？”
小孩兒神情倔強，道：“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花墜不再與他抬槓，道：“好吧。”搖著團扇在一旁看戲，時不時地拿眼風掃他一眼。
沒過一會兒，那小孩兒又底氣不足道：“就算阿爹不要我，我阿孃也一定會來找我。”
花墜見這小孩還挺堅強，於是拿出慣用的殺手鐧，道：“誰來了也沒用，一會兒我就把你抓走，我是妖精，把你抓到山洞裡，吃了你。”
每次進入凡間花墜都會小心翼翼地貼好禁咒符，捉妖師只說不讓傷害凡人，可沒說不讓嚇唬小孩兒。
那小孩聽她這麼說，非但沒害怕，還有些奇怪的看著她，道：“我阿爹說，到城裡來，千萬不能說自己是妖精，你怎麼還敢說出來？”
花墜傻了。
愣了半晌，忽然撲過去，隔著桌子，抓住小孩兒兒袖子，往裡一看，果然有張符，緊緊地貼在裡面。
小孩兒抽開袖子，道：“你做什麼？不許碰我。”
花墜撇嘴，道：“你老老實實待著，這袖子裡的東西可不許拿下來。”
小孩兒點頭，道：“我阿爹千叮萬囑過，我不會揭下來的。”
花墜皺起眉頭，小扇子搖得更歡，心道：“若是這孩子阿爹一直不來，這孩子豈不是有危險？貼著符就是個普通凡間的小孩兒，柺子一抱就走。”
越想越氣，道：“你阿爹也真是夠心大的。”
小孩兒撅著嘴，眼裡汪起了水。
沒辦法，花墜就陪著他一直等著。等到太陽快落山，戲換了兩出，也沒人來。
戲園子的小廝柔聲道：“這位姑娘，帶著小哥兒回家吧，臺上的角兒要歇了，想聽的話，掌燈之後還有兩出，再來不遲。”
花墜領著那滿臉是淚的孩子站在戲園子門口，望著大街上人來人往，心裡也是慌的。
小孩兒用袖子抹一把臉，仰頭看著她，道：“姐姐，你將我送回家吧。”
花墜道：“你家在哪兒？”
小孩兒道：“在山裡。”
花墜道：“廢話，哪個妖精敢住在城裡？”
見他懵懂，花墜嘆口氣，道：“遇上我，是你的福氣。”
這孩子是妖精，他阿爹也必然是妖精，凡間有吃不上飯扔孩子賣孩子的，這妖界可從來沒過這種事。
花墜拉著小孩坐在餛飩攤上，要了兩碗丁香餛飩和春捲，道：“吃完了，我們還回園子裡等吧，你阿爹一定會回來的。”
小孩兒興許是頭一次吃餛飩，不亦樂乎。
花墜又逗他，道：“看著你人小，竟然吃這麼多，把我錢都花光了，你長大賺了錢，還我麼？”
那小孩兒說：“姐姐對我這麼好，我長大了一定以身相許。”
……
臨盞在堂間的翹頭案上制畫，日光從外面照進來，灑她一身。
花墜捏著塊藕粉桂花糕，晃悠過來，湊近了看看，道：“這樣的小草屋還修它做什麼？”
臨盞頭也不抬，道：“不是誰都像你住得起深宅大院。”
忽然有些藕粉的粉末飄落，未等落下，臨盞便揮袖掃開，斥道：“你這死丫頭，一邊兒吃去。”
花墜晃著身子走到翹頭案的另一邊，坐到蒲墊上，盤腿繼續吃，道：“幹完活，跟我去凡間玩兒吧。”
臨盞“嗯”了一聲，在硯臺裡濡了墨，繼續畫。
花墜坐直了身子，道：“你剛才是答應了麼？”
臨盞又“嗯”了一聲。
花墜道：“怎麼轉了性？你莫不是被什麼上了身？”
臨盞擱下筆，拎起那畫軸，在陽光下照了照，放在案邊待幹。
“以前在九里山中，整日隨侍師父左右，外加處理山中子弟事物，並沒覺得如何。如今回到家裡，除了作畫便再無其它，這兩日來鋪子裡修理卷軸的活兒也少了，確實覺得有些無事可做。”
花墜神采奕奕，道：“這可太好了，我就盼著呢。”
臨盞道：“你別高興得太早，我可不會隨你的心思去興風作浪。我只是逛逛，不會入世太深。過不了幾日，我師弟師妹們會過來找我，一同商量修築天諭之境的事宜。”
花墜道：“你喜歡就行，晚間先去我那裡看看。”說到這裡，似乎想到什麼，又道：“你若去我那裡，需得扮個公子，不然，就你這張臉，可是會出事的。”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花墜家的小狐狸來尋她，說是家裡讓回去。花墜又囑咐了她兩句，便走了。
中午杏仁來送飯，臨盞叮囑他晚間再過來的時候送套樂安的衣裳。
杏仁一邊收拾，一邊道：“大姑娘可是要去凡間麼？”
臨盞坐在堂間看書，道：“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