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黃雀在後
沈之桓的手仍然死死扼著唐敏的脖頸,只是這手隨著他面色的逐漸浮起的微紅而不住顫抖起來。
他盯著地上的灰燼,面色逐漸青紫,額頭上青筋暴起,看來是真的發怒了。
常君釗突然笑了起來,他笑中帶淚,竟然有些瘋癲。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冰棺旁,面前的真氣陰陽盾應聲而碎。
許祈年卻突然發了瘋一般地提劍撲向沈之桓。沈之桓抬手將袖一揚,一陣氣浪轟然而起,將許祈年振飛數丈之遠。
他重重砸在了牆壁上,又跌落地面,吐出鮮血來。
唐追雲卻勉力賠笑道:“沈公,不如你先放開阿敏。家主有命,無論如何,今日這個商恆月是斷不能走出蒼祁山。”
商恆月睨著她。家主有命?命她專程來殺我?
沈之桓目光如劍一般直直刺向唐追雲。他雖是沉默著,卻讓人覺得他的呼吸也帶著刀刃,片刻就能將唐敏和唐追雲全部撕碎。
“他的命令?哼……”
沈之桓冷冷一笑,這笑如此輕蔑,似乎將唐楊的命令當成了放屁。
他滿不在乎道:“不如這樣,我幫你奪得琴魔的屍體,好讓他縱那六鬼之術。但這商恆月的命,你得留下,讓我親自來殺。”
唐追雲驚道:“沈公,你到底是為何?!”
她震驚又疑惑地看著商恆月,又不解地望向沈之桓,突然舒展了眉頭,似醒悟一般:“莫非……莫非這商恆月當真是……”
商恆月心頭一驚,不等她說出那三個字便要出手,但還沒等他抬起劍,觀心柳突然斂了笑,琵琶一動,又是一陣強大無比的氣浪直接將唐追雲仰面掀翻過去,她整個人狼狽不堪地跌了下來,鮮血頓時蔓延。
“這個交易我只提一次。你若拒絕,那請自便。”沈之桓面不改色地說道。
唐追雲伏在地上,抬眼掃試著眾人。
眼前蒼祁派大弟子死守冰棺,三弟子瞪著沈之桓定要救下唐敏,而商恆月和楚天闊若聯起手來她更是打不過,更何況旁邊還站著兩個隨時就會轉身離開的“友軍”,他們若走了也便罷了,若是跟著商恆月一起對自己和唐敏出手,那她算是徹底玩完了。
正在思量之時,山外不知何處又傳來一低沉的嗓音:“究竟是誰,大鬧我蒼祁山,是不將我徐竹言放在眼裡麼?!”
這聲音內力之渾厚,彷彿自四面八方傳來,辨不清方位來源,只震得眾人腳下一陣細微顫動。
唐追雲徹底被駭破了膽子。如今這夥人步步緊逼,令她腹背受敵,她只好妥協,咬了咬牙,道:“我同意。”
沈之桓斜睨著她,將唐敏推了過去。
唐敏踉踉蹌蹌回到唐追雲身邊,攙扶著她,滿面驚恐,不知所措。
沈之桓抬手靜立半空,不知意欲何為。
正在眾人準備抵禦時,他卻猛地向地面擊出一掌,“轟”地一聲巨響,頃刻間地動山搖,整個冰室的牆面、地面盡數裂開,常君釗身後的冰棺也應聲而碎。
觀心柳瞬間騰挪到常君釗身後,身姿柔若無骨,最多不過是淡淡的粉影一閃,便抱起冰棺中的屍體,一躍空中,輕旋腰身,穩穩落回了沈之桓身邊。
還沒等地面停止顫動,二人連同唐門姑侄迅速從裂縫中消失,整個過程除了低沉的轟鳴聲,幾乎沒有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只是一眨眼間,琴魔的屍體便已經自冰棺之中消失。
“音蕊!!!!!”
常君釗歇斯底里地大喊著、哭嚎著,他似脫了力一般斜斜靠在裂縫崖壁上,望眼欲穿。可一切已經於事無補,四人早已消失在了蒼祁山濃重的霧氣裡。
蒼祁劍派正殿內,常君釗和許祈年跪在掌門徐竹言面前,二人皆是失魂落魄,兩眼木訥。
“你執意要走麼?”徐竹言問常君釗。
“弟子心意已決。”
常君釗失神地回答著,眼中已然失去了所有的光亮,“師尊,弟子辜負了二位師尊,也辜負了自己,已無顏繼續留在蒼祁山,還望師尊成全。”
說罷,他深深叩首。
徐竹言眼光顫動,似有不捨,而後又無可奈何輕輕一嘆:“也罷。當年你功法欲破,我便知你內心動搖。我執意要你走,青松執意留下你,只因你是我蒼祁派的得意門生。如今,我想留下你,而你卻執意要走,只當做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這天意,如此費盡心機。
他將目光轉向沉默不語的許祈年,道:“那麼……你呢?”
“弟子謹聽師尊安排。”許祈年淡淡答道。事已至此,他已經什麼都不在乎。
“既如此,你二人便一同下山去吧。”徐竹言長嘆一口氣,彷彿要把所有的愁緒都嘆出來不可。縱使他修無情道,可眼前這兩位弟子卻讓他滿心苦痛愁緒。
就算是掌門,也難逃一個“情”字。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徐青松會不告而別,也或許此時此刻明白已經太晚了。
“願師尊……終成大道。”
常君釗再次深深叩首,嘴唇不住顫抖著。二人站起身來,邁出大殿,默然離去。
商恆月和楚天闊站在外頭默默看著兩人,也無奈嘆息。
這蒼祁劍派中,如他二人這般的弟子,恐不知還有多少。
與掌門道別過後,二人便離開了蒼祁劍派。
蒼祁古道荒草漫漫,月色融融升起,縱使鳥鳴獸吠,也掩蓋不住蕭索之意。
楚天闊又是輕嘆,開口道:“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是愛情也好,友情親情也罷,人之本性,怎會有一人能脫離得了一個‘情’字呢。”
“大道無情,亦是有情。依我看,常君釗才是那得了真道之人。”商恆月喃喃思索道。
楚天闊頷首:“這‘情’原是對蒼生有情,可縱然是愛人、親人,何嘗不是蒼生的一部分……”
商恆月只微微垂著眼睫,默然不語。
楚天闊似是猶豫了片刻,道:“阿月,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嗯?”
“你可曾有過喜歡的姑娘?”
“有啊。”商恆月不鹹不淡地回答著。他似滿不在乎,可心頭還是微微一顫。
他抬起頭來望著月色,輕聲道:“在我還未離開我的第一個家鄉時,我二人是青梅竹馬。那時,家鄉人不喜用劍,我亦不會使劍。她說她喜歡劍,我便又練了劍。”
“那後來為何……”
“十六歲那年,她與我一道輾轉去了另一個家鄉。她說她會一直陪著我。但後來世事無常,前因種種,最終……”
他忽然頓了又頓,似在掂量要如何去訴說這不堪的回憶。思來想去,卻只說出了幾個字:“最終還是不愛了。”
楚天闊道:“倘若只是不愛了,那便是有緣無分。倘若遇到像唐敏那般的女子,那可委實讓人心寒至極。只可惜那唐鏡月,死也死的不明不白,連問個為什麼的機會都沒有。”
……幸好,幸好楚天闊沒有看向他。
否則他一定會看到他緊皺著的眉頭、眼中難以自抑閃動的悲光。
“不錯。”商恆月勉力平靜,贊同道。
“後來呢?後來便沒有女子中意於你嗎?”楚天闊笑道,“像你這般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女子傾心呢。”
商恆月淡淡道:“後來,我第二個家也沒有了,便來到了京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然也沒什麼女子傾心。”
“切,我可不信。”楚天闊一扭頭。他嘴上這般說著,可心裡卻想著前半句話。
第二個家竟也沒有了。何人身世竟能如此悲慘?
商恆月輕聲道:“許是忘不掉過去吧,雖然沒有什麼愛意,但傷痛總是還會在。男女之事,已經不甚重要了。”
楚天闊回過神來,輕嘆道:“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沉。這都是過去了。現在有小爺我陪著你,咱可不是忘恩負義之徒。”
“好。”商恆月輕輕笑道。
“唉,倘若當真遍尋不到我師父,那我便只有一直與你一道了。”他似是惆悵,又發出一陣低低的嘆息,卻帶著笑意:“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嘛,自然是願意。但如若你找到了你師父呢?”
“那我們便是三人一道,縱橫天下!”楚天闊把手一揚,朗聲笑道。
若當真能如此,若萬仞山當真還活著,這又何嘗不是天下難得的快意事呢?
身後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緩慢的馬蹄聲。二人駐足望去,卻見是常君釗正騎著一匹灰馬,自蒼祁古道緩步而來。
見商、楚二人也在此處,常君釗勒馬上前,深深一拜,道:“商公子,楚少俠,本欲謝過二位,卻發現二位已經離開,幸好在此偶遇,還不算晚。”
楚天闊笑道:“你謝我二人做什麼,反倒是我二人要謝你。若不是你,我們也不能得知更多線索了。倒是因為我二人,引來了那唐追雲,大鬧了你蒼祁山一番,還連累了你不得不走。”
“楚少俠此言差矣。即便二位並未插手此事,唐門也定然會將蒼祁山攪得天翻地覆。……”
三人情不自禁、不約而同地望向那嚯了個口子的小山,又不約而同尷尬轉過頭來。
“……若無二位搭救,恐怕此時此刻,即便我沒有被唐敏和許祈年聯手暗算,也早已死於唐追雲毒爪了。”
商恆月嘆道:“既然如此,常兄此番打算往何處去?”
常君釗淡然:“天南海北,天涯海角,總有落腳之處。既修不了無情劍道,那便擇木而棲吧。二位保重。”
說罷,他再次深深俯首一拜,回到馬上,蹄聲愈來愈遠,最終消失在了蒼蒼茫茫的古道黃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