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奇聞異事
春時的天氣向來如此,陰晴不定。出發之時剛過卯時,半夜尚還晴空萬里,月明星朗,此時卻又微微下起雨來。
與其說是雨,不如說是霧。落在臉上綿綿的,衣服也只潮不溼。人聲寂寥,沒人知道商恆月已經離開茶莊,只留管家在莊內打點,一切照舊。
楚天闊推著商恆月的輪椅,緩慢地前行著。
商恆月苦笑:“天闊,你不必推。”
楚天闊問:“為什麼?”
商恆月答:“它有機關,自己會走。”
“可是我想推著試試。”
他越推越快,越推越起勁,直至飛跑著出城,商恆月只覺得自己耳邊的風咆哮而過,頭也嗡嗡作響。
突然,輪椅像釘在地上一般不動了。
商恆月按下了扶手上的機關,無可奈何地開口道:
“求你歇歇吧。”
楚天闊撇了撇嘴,眼神飄忽。
二人就這樣在濛濛細雨中沿著曲折蜿蜒的小路緩緩前行,撐著雨傘,一高一低,彷彿畫中人,走在一條綿延無盡又前途未卜的茫茫長路上。
儘管自京城到長陰並不算遠,但為了儘可能避開崎嶇的山道,二人還是繞了些彎路,自周遭的城鎮前行,途徑小館吃上一頓粗茶淡飯,便又啟程。
一路上,男女老少都向商恆月投去各不相同的目光。有人自嘆惋如此一俊美男兒竟身有殘疾,有人則看看他的臉,又望了望他的衣衫,最後輕哼一聲,不屑一顧。
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輕浮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商恆月,輕蔑笑道:“嘿,坐著輪椅還端著個架子,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商恆月卻目光淡淡,似沒聽到一般,只抬起茶杯輕輕抿著。
楚天闊當場拍案而起,拔劍指著他們怒聲道:“說什麼呢?!再給你次機會,把舌頭給小爺放平了說話!”
那些個人當場嚇得屁滾尿流:“公……公子人中龍鳳,就、就算腿腳不便,那也是一表人才,足見風流啊!”
商恆月仍是默默不語,兀自伸手扯了扯楚天闊的衣袖,眼睛都沒抬一下。
楚天闊這才“啪”地一聲收劍,狠狠瞪了眼,坐了回去。
商恆月道:“一路上這種人只會多不會少。天闊你不必各個兒都要討個公道,免得起了爭執,傷了自己。”
楚天闊道:“那不成,你是我老闆,我可不能看著你被欺負!”
商恆月抬眼:“老闆而已。”
“……怎麼,是老闆,就不能是朋友了麼?”楚天闊反駁道,“小爺我向來沒什麼朋友,自是把你當朋友。”
商恆月眼角含笑,倒了杯茶,輕輕抬起,道:“既如此,那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幾日後,渡過晴河,終於進入了長陰地界。
晴河不虛此名。渡河前,天氣昏昏沉沉,而渡河後便是一片浩渺晴空。空氣清冽,蔚藍的天空映得山上粉色的花樹及其嬌豔明媚,飛鳥掠過,一片湖光山色,春和景明。
二人踏上地面,卻聽船家笑道:“二位客官,這正是長陰最美的時候,山上那桃花正濃,適逢那懷翠谷的二小姐要招親,來這裡的各路俠士便更多了。誒,您二位不會也是……”
楚天闊急忙擺了擺手,“不不不,我們是來……來踏青的。”
船家笑道:“踏青好啊,這裡正合適!二位客人吃好喝好!待招親那日,可一睹江湖年輕俊傑的風采!”
“多謝船家。”商恆月點頭致意。
船家揮了揮手,唱著歌謠,漸行漸遠。
雲兒飛,花兒飛,黃粱夢難追;
鳥兒飛,蝶兒飛,青佛不垂淚。
楚天闊望著那小船兒,扭頭好奇問道:“青佛不垂淚,什麼意思啊?”
商恆月環顧四周,微微歪了歪頭,指著遠方一處霧濛濛的所在,道:“你看遠方山上,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頗像是個佛像。”
楚天闊定睛望去:“還真是。聽聞,受人香火的佛像顯了靈,若看到人間有難,便會落淚了。”
二人來到街上,這裡雖說是一座城,但規模卻並不算大,不如說是綿延群山腳下的一個鎮子。
長陰城中只有一家頗為豪華的飯莊,飯莊前一條碧色的小河如絲帶一般自山上流下,橫穿而過。
河水清澈見底,河底幾塊罕見的小石散發著幽幽的光芒。
飯莊裡擠滿了人,且大多是些男人。
幾個男人一見如故,把酒暢談,竟議論起懷翠谷二小姐的美色來。
一山羊鬍的瘦小男人故作神秘道:“聽聞那懷翠谷谷主兩個女兒,生得那是花容月貌,但凡是個男人,誰不想一親芳澤?哈哈!”
對面一漢子訕笑:“嘿,你也得有那個機會。這鐘谷主挑的很,那是出了名的吹毛求疵。你啊,我看夠嗆。”
“哎,我怎麼夠嗆了,能嫁給我,那是她有福氣!我府上六位夫人,哪個不是吃香喝辣?”
正言語間,鄰桌一男子突然暴起,二話不說將那山羊鬍子當場按在地上,對著臉面暴捶一通,他霎時慘叫連天。
“你又是什麼人?敢在老子頭上作威作福?!你可知我是誰??”那山羊鬍子捂著臉,氣得直髮抖。
“莫管你是誰,反正你這臉已經像個豬頭,識相的趕緊滾出長陰!”那男子惡狠狠道。
“你,你……”
“嗯?”
男子將眼睛一瞪,露出幾分比先前更狠的兇相來。那山羊鬍子立即噤了聲。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這群人又當做無事發生,拍拍身上的泥土灰塵,拿了武器便走了人。
商恆月無心留神這些閒事,只便將頭扭向窗外,遠遠地觀望那尊模糊的佛像。
這裡既無寺廟,也無尼庵,憑空出現這麼一尊佛像,看似尋常,其實詭異。
突然間,他似瞥到一個女子的身影。
這女子著一身淡紫色輕紗長裙,烏髮翩然,身量纖纖,步履輕盈。
她原始頭戴面紗,看不真切,商恆月只覺得她身影熟悉。一陣風過,吹散額前碎髮,露出一雙熟悉的眼睛。
……竟是她。
商恆月忽然心頭一震,頭腦一瞬空白。
那女子神色雖清冷平靜,眼中卻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這種悲傷並非此時此刻獨有,更像是長久以來絲絲纏繞心頭的解不開的愁緒。
不知是巧合,還是察覺到有人在看她,她也朝這個方向看了過來。
商恆月急忙收回目光,心頭狂跳。
是恨是怨,是不解還是茫然,這些年縈繞在他心頭的困惑與失望在此刻如泉湧般在胸膛噴湧而出。
他萬萬不曾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
你……你到底為何……
“阿月!阿月!”
商恆月猛地回過神來。
他輕嘆一聲,低下頭,麻木地端起茶杯,卻又無心品鑑,便心煩意亂地放了下來。
“喊你好幾聲,發什麼呆呢?”
“沒什麼。”商恆月輕聲道。
楚天闊順著方才他的目光向外張望了一眼,驚道:“女人!商恆月,你可別忘了咱倆此行的目的,你……”
被他這麼一嚷,商恆月面色尷尬泛紅,急忙道:“我……”
方才那個打人男子冷聲打斷了他二人。
“哼。真是什麼人都敢覬覦二小姐,連個瘸子也來湊熱鬧。”
楚天闊瞬間變了臉色,“沒人跟你搶,嘴巴放乾淨點。”
那男子冷聲道:“怎麼,瘸子帶著個毛頭小子,兄弟二人要爭個高下嗎?”
“你……”
男子斜睨著他,冷笑一聲,抬起手來,翻掌而落猛擊桌面,酒碗被這一掌震到半空,男子隨即將手一揮,那酒碗便向楚天闊迅疾飛來,碗中酒水不曾灑落半滴。
楚天闊將身一旋,袍襟翻飛,順勢借力將那酒碗接過,一口飲盡碗中酒,抬手一擲,將酒碗摔了個稀碎,又抓起那桌上的筷子,手腕一震,那筷子如箭一般飛出。
那男人俯身一躲,筷子竟然“咚”地一聲直直戳進腦後的木柱上,不住抖動著。
“好內功!”
男子愕然,不禁感嘆,抱拳問道:
“在下文無章,敢問閣下大名。”
這麼多年不見,這文無章看起來越發滄桑了。商恆月微微抬眼,在心中暗暗想道。
“楚天闊。”
連回禮也無,楚天闊便不耐煩地一屁股坐了下去,一臉怒氣衝衝。不知怎的,眼前這人縱然有禮了起來,他卻也對他毫無好感。
自己刀劍舔血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人人見了五猖院黑衣刺客不得反思一下自己可得罪了什麼人,然後退避三舍,這還是頭一次被人喊毛頭小子。
“楚天闊……不曾聽過。”
晦氣!
“小爺的名字豈是你這種人想聽就聽的。”
他一把搶過商恆月的手中的茶杯,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哎……”商恆月欲言又止。
那男子並未理會楚天闊的不滿,而是將目光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商恆月。
“你又是……?”
商恆月放下茶杯,行了個禮,寧和道:“在下商恆月,見過文大俠。”
男子聞言頗為詫異,眼中忽地閃出光芒來:“商恆月?您便是‘一壺清韻醉心留,何須羨那雲上仙’的京城恆月茶莊老闆,商恆月?”
商恆月恭謹道:“正是。”
“聽聞您樂善好施,俠義心腸,今日一見商老闆果真清風霽月,方才小弟多有冒犯,還望商老闆莫記掛心上。”
楚天闊一臉嫌棄地瞥了他一眼。趨炎附勢之徒,惺惺作態,令人作嘔!
文無章謹慎問道:“商老闆今日來到長陰,莫非也是因招親之事?”
商恆月道:“我來此另有他事,與招親無關。”
文無章聞言似是鬆了一口氣,提著的心終於落下。他輕輕一嘆,苦笑道:
“商老闆雖不常出門,想必也知道我文無章一直傾心懷翠谷二小姐鍾鶯。但鍾谷主一直嫌我家勢低微,我文無章不過是一閒散劍客,既無門第,也無門派,多次求見鍾谷主,他均是置之不理,我連門也不曾踏進去過。”
我若是鍾老爺子,我也不見你。楚天闊在心裡嘀嘀咕咕。
“看來方大俠此番前來,是想證明自己了。”
文無章攥拳,正色道:“正是!若能進得去這懷翠谷,我要讓鍾谷主知道,我非他心中所想的那般不堪!”
商恆月道:“那就祝文大俠旗開得勝,抱得美人歸了。”
文無章抱拳:“多謝。不過……聽聞商老闆向來足不出戶,不知商老闆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商恆月的眼睛微微一轉,思量須臾,含笑道:“我曾聽聞,這長陰有一尊大佛,建在山谷之中,嵌在山體之間,頗為奇特,前來一觀。”
文無章將目光挪到遠處的那尊佛像上,忽而笑道:“原來是這個原因。”
“這大佛可有何說法?”
文無章擺了擺手道:“也不過都是一些傳聞罷了,以訛傳訛,不可當真。”
“哦?既是奇聞軼事,在下願聞其詳。”商恆月故作好奇。
文無章道:“這大佛的來歷,倒是真實。懷翠谷鑄匕精妙絕倫,削鐵如泥,江湖上如唐門,五猖院,甚至皇室皇城軍、風雷門、天眼衛都會來此鑄匕。因此,也造了不少殺業。”
“在下有所耳聞。”商恆月認真點頭。
“懷翠谷地勢奇特,以最高的景山為中,本就處於坎位,幾年前,人常說懷翠谷中陰氣森森,二小姐又時常纏綿病榻。鍾谷主愛女心切,便鑄了這尊大佛,置於懷翠谷入口處。”
商恆月微微頷首,“這原是一件行善積德的好事。那……不可信的部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