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廬中話
山谷不大,有幾畝田地,其上還種著秋糧,只是有些日子未有打理,長勢不算好。
旁邊有個兩丈見方的石譚,這是人力掘成,上方的巖壁溼潤,時不時有水滲出,滴在譚中發出清脆聲響。
內裡有幾間草廬,廚房廳堂茅房倒也分得明確。
廬門敞開,其中並無人影。
李無走進屋內,似乎跟他下山之時相差不大,連那把糧種都還放在桌上。
拿過糧種,李無跪坐蒲團上,一粒粒開始挑選,耳中聽到熟悉的蒼老嗓音:
“登仙感覺如何?是不是同以往也相差不大?”
李無點點頭,他如今三花聚頂,劍術通玄,只需小心每五百年一次的三災,已是貨真價實的長生仙人。
可他並沒有何種高高在上之感,見山喜山,見水喜水,飲上一杯好酒,亦會歡喜。
蒼老嗓音話鋒一轉,說起其他:
“我少時以射獵為業,有日入山射鹿,鹿胎墮地,母鹿舐胎,流血淚而死,我自那日折斷弓弩,四處跋涉以求道。”
“後拜在大洞君吳猛門下,得授三清法要,九年修出三花,繼而遊歷天下。”
“但仙路渺茫,遊盡千山萬水仍是不得明瞭,故入世為政,於蜀地旌陽修行十年。”
“十年間見人心,見百態,最終見我,心境算是圓滿,故辭官而去,最後於彭蠡斬蛟龍登仙。”
“我可沒你這般豪邁,那頭八百年道行的蛟龍興風作浪好些年,吞吃無數生人修士,我用盡手段,入了湖中與其搏殺三日,才勉強功成......”
這嗓音並非只有李無能聽到,而是在屋中響起,彷彿一位老者自言自語,白娘子一眾也聽得清晰,一向跳脫的黃司晨與小青此時亦垂首傾聽。
那嗓音說完斬龍舊事,語氣又變得自豪,李無似乎能見到老頭臉上皺紋全然展開。
“後來我於西山開府立宮,取名‘萬壽’,天下道修趨之若鶩,我隨緣考核,收下弟子十二人。”
“元康元年有八王之亂,戰火紛起,妖魔橫行,乃至於神洲外的一些傢伙也欲藉此窺視中原。”
“我管不了世俗王權,卻能鎮壓這些鼠輩,故率十二弟子斬妖除魔,滌盪天下。”
“那時三渠會不過初創,只我一人,便當他們所有!”
“經此一役,我只覺念頭通達,就要飛昇,故回宮中記載此生道途,是為《靈劍子》與《玉匣記通書》,前者為吐納劍術之經,後者為修行感悟之典。”
“飛昇一事自古便有,上古人神混居,飛昇不過是得了大能青睞添些道行,待到商亡周興之時,飛昇才是去到天外天,掌握天地權柄,才算有些意思。”
“不過不同者飛昇亦有差別,那些所謂天兵,只需煉精境界,死後便有機會被些仙人招去打雜看門。”
“到了煉氣,或可去天庭做個小吏馬伕。”
“至於可陰神日遊的煉神,已可當上天官,土地公山神一流大都如此。”
“而我許遜!”
嗓音說到這裡兀地一頓,哈哈一笑後才繼續道:
“三花聚頂在,長生自當來!”
“我之飛昇並非是何人施捨邀請,而是一身道行融入天地,是被天地恭送飛昇!”
“便是去了那天庭,漫天星君亦要低我一頭,五方五老不過與我平級,唯有三清四御,才可在我之上!”
聆聽的幾人只是點頭,許遜說得無錯,天庭也好,靈山也罷,能證得三花聚頂或是羅漢金身者都是少數,否則人世最為出類拔萃的一批莫非飛昇之後還淪為雜兵不成?
可許遜說到這裡,卻兀地咳嗽幾下,李無心中一凜,這咳嗽聲他太耳熟了,分明就是使用秋肺金過度,這道主死的劍氣,便是仙人用來也絕不輕鬆,而前者沉默幾息,才繼續道:
“寧康二年,我凡事已畢,在萬壽宮中與弟子親人一齊靜待飛昇,那時天庭雖已逐漸隱去,但我能感知到其尚存,還欲瞧瞧那所謂仙界是何風光,直到......”
嗓音再次沉寂,好一會兒後才嘆道:
“時辰分白夜,生靈分雄雌,天地分陰陽,那麼這世界是否亦會浮沉?亙古存在的靈機又是否會消退?”
“佛家有末法之世,道家有天地大劫,前人似乎早有預料,商周之時修行曾昌盛繁榮到難以說清,但為何如今數百年才有我一人飛昇?”
“或許我早應想到此點才是......”
李無挑選糧種的動作一滯,他心中一震,知曉這才是這方天地最大的隱秘!
而許遜只是繼續開口:
“靈機消散,仙佛又當如何?”
“逃得樊籠,渡過苦海,可誰又能說清樊籠有幾個,苦海有幾重?”
“那日我志得意滿,卻見到可稱大恐怖之景,弟子親人皆亡,唯有我許遜一人苟活於世。”
糧種滑落,李無雙眼合上,似在消化這番隱秘。
黃司晨頭顱低垂,雙拳握緊,眼中有悲痛之色。
小青面色茫然,只是攙扶著身軀晃盪的白娘子,後者眉頭緊蹙,有些記憶片段正在浮現。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我只憑著一口氣活到如今,便是要等到這遁去的‘一’!”
“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李無!你可願拜我為師,執掌淨明道統?”
李無睜開雙眼,拜下身子,肅聲道:
“弟子願。”
“哈哈哈哈......”
許遜嗓音中滿是快意灑脫,
“放心吧小子,我不是要你去戰天鬥地,不過是怕我這一身本事沒了傳承,多少有些可惜。”
“不過你登仙之時,擷取天機的除了我,還有那龍虎山天師府,有些傢伙以為能借機登天,你且當心。”
“弟子領命。”
“知曉你這傢伙是個懶散性子,這些東西便隨意尋人傳下吧。”
那堆糧種亮起靈光,化作好些法寶道經,其中還有個古樸酒罈。
“此酒能緩和秋金肺之傷,只是有些苦澀。”
李無身子微顫,只覺鼻頭酸澀至極,他哽咽不能言。
“我這一去,的確不知你我是否還能再見,但好歹助你登了仙,此後無論何事,你只要願避,離去就可。”
“只是李無這名字已經被好些東西記住,未有五氣朝元,還是不要用了,我倒是替你想了個名號,不若取我一個‘許’字,你又是仙人境界,就叫做許仙吧。”
“貧道去也。”
第一卷,他鄉客,完。
第二卷名:天下受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