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長安夢雨（十五）
不知道是自己動作太大，還是無燼睡眠淺，便是穿上鞋這一個動作，也驚醒了他。
男孩看著項松陽，輕聲說道：“我一直以為，像你們這樣的修道人士，是見妖必殺的。”
“妖與人一樣，既有生命，有感情，甚至還有親人，就該有活下去的權力。”項松陽淡淡回覆道。
“是哦！若是天下驅魔人都與先生一般，我們就不必四處逃竄了。”
“天下的妖，並不都是好的，也有作惡當殺的妖。正如人，也有善惡之分。”
無燼坐在床上，套上衣服：“我知道，就像害死李大叔的王家大官人，假惺惺的對人好，其實兩隻眼睛就盯著商隊的貨物，為了霸佔東西，汙衊我們不說，還殺我們的人。”
項松陽不說話，默默注視著他。
他想起這段冤屈，越想越氣，眼裡噙著淚花：“可就是這樣的大惡人，居然能平安無事，官府幫著他，老天爺也不懲罰他。”
“你可曾祈求過神靈降罪於他。”
“不止一次。可惜沒什麼用。”
“沒有回應，那是因為上蒼相信你能夠解決。”項松陽安慰道。
男孩楞了楞，點了點頭。
“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們便出城。”
“出城？出城幹嘛？”
“雨已經停了，往後也不會有這般大雨。新城主正在招兵買馬，抵抗外敵想必不在話下，未來一段時間，此地會是人間樂土，也便不宜你我久留。”
無燼沒理解他話裡的意思：“為什麼我們不能留在這人間樂土裡？而且我還沒給大家報仇呢，就這樣走了？”
“天墟宗門人最大的志向，就是到天下最險惡的地方去。”項松陽徐徐起身，背對男孩，“如若天墟宗也跟其他門派一般，避險就逸，那麼天下的劫難又該由誰去解除？你既然選擇跟我一道，就該去最險惡的地方看看，或許回來之後，你就能報仇了。”
無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那……我們要去哪裡？”
“巴蜀之地。”項松陽關上房間窗戶，吹滅蠟燭，一個人離開了房間。
他並沒有回到客房裡休息，而是穿過客棧大門，沿著街道走向城中的高樓。
長安乃前朝國都，也曾風光無限，引九州人才匯聚於此。
只可惜朝代更替，加上暴雨來襲時內澇嚴重，最終被棄用。
雖如此，長安也是西北心臟，不然天子不會讓自己最親近的諸侯鎮守此地。
看著被雨水浸泡過的舊都，項松陽生出一股念舊情緒。
三十年前，他也曾在星夜之下獨遊長安。
彼時長安繁華無比，經過前朝皇帝的擴充套件，城池規模擴大一倍，人口遠勝中原任何一座城池，城中市坊分離，不設宵禁，入夜後華燈初上，一如白晝，是人人都想進來的地方。
而今看著黑魆魆的樓房輪廓，感受著寒冷的夜風，頗有些人去樓空的悲涼。
他飛到雁塔樓最高處，來到三十年前曾做下標記的地方。
塔樓頂端，尚且留有一道淺淺的印痕。
找到了，他便倚靠塔樓，目視黑壓壓的城池，不發一言。
良久，項松陽看一眼身後一團漆黑，輕聲笑道：“還是跟三十年前一樣，躲躲藏藏的。”
“你也跟三十年前一樣，一點幽默感都沒有。”一個清亮的女孩聲音從塔後傳來。
看不見人影，只能看到一團青煙壓過來。
項松陽翻開手掌，一道銀光乍現。
一剎那間，刺眼的白光照亮天地，也照出了青煙當中一個妙曼的身影。
一個裹著綠衣的女人從青煙裡緩緩走出，她沒有穿鞋，薄衫在風中搖擺，雙腳踩在虛空中，踏著貓一樣的步子，無聲接近項松陽。
項松陽沒有回頭，依然一臉淡然地看著老舊的城池。
綠衣女子也靠在塔上，面朝別處。
“不曾想三十年了，你卻一點變化也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有不老神功呢！”
她撫摸著自己光潔的臉：“那當然，為了保持不老容顏，我可是每日都在刻苦修煉呢。”
項松陽輕笑：“別的妖怪修行是為了成仙成神，你修煉，卻是為了一張臉。”
“這有什麼不好？”綠衣女子反駁他的話，“千百年來有多少妖能修煉成神？又有多少妖為了成神不擇手段，不僅害了自己，還害了別人。”
“所以你三十年前便說，修煉可成神之說是凡人的妄想，繼而被妖怪給聽取了。”
“我呀！早就看透了，活這一世啊，與其那麼勞累，不如及時行樂，讓自己過得開心點。”
“你能看得這麼透徹，屬實不易。”
綠衣女子笑道：“可惜許多道理連我都能想明白，你卻很執著。”
項松陽不說話，等她的下文。
女子果然接著說，“聽聞你又去一次極北之地了，還帶回了他的魂魄？”
“唔。”項松陽這麼回答，算是承認了。
“那妖魂現在何處？”
“自離開妖界後，那縷妖魂便自行消散了。”
女子微微一驚，盯著項松陽的後腦勺問道：“他的妖魂怎會消散？”
“的確如此，不過我的話還沒說完呢。”項松陽說，“當年我與師父都以為妖魂消散以後，再不會有什麼變化，不曾想又過了十年，那縷散去的妖魂在山裡吸收天地淨化，竟變成了一個孩子，準確說來，是一個嬰兒。”
“什麼？”女子大驚失色，“這麼說，他……重生了？”
“不，不是重生，是新生。”
“什麼意思？”
“就像人的輪迴一般，那縷妖魂自行變成嬰兒，不再有前世的記憶，也不具前世的魂力，起初看來，跟尋常人家的孩子沒什麼不同。”
青衣女子聽了這話，洩氣一般垂下肩去。
沉默片刻，她忽然笑起來：“也罷，他那一世過得太累，這一世，若能過上平平凡凡的日子，也算是一種補償。”
“只怕事與願違。”項松陽毫不留情地打碎女子的幻想。
“他新生之後，我便將他帶在身邊，授予他天墟宗秘術。也許是前世的緣由，他學什麼都快，有異於常人的天賦，我與師父都把他當成唯一的傳人看待，只是……”
項松陽輕輕嘆了一口氣，“在他十三歲那年，命格發生變化，徵兆顯示，他終將要去完成前世未完成的事業，所以我將他帶下山，讓他獨自修行，去尋找自己的路。”
這一回，女子沒有表現得十分驚訝，只是慘笑道：“前世幾位大護法助陣，又有上千妖將，都不曾敵過漫天神佛。這一世，他孤身一人，又如何完得成妖珠大業？”
“我與他朝夕相處十幾年，深知他的脾性，想必他東山再起那日，定會有千萬妖將追隨他的步伐。”
綠衣女子有些不信：“你為何如此肯定？”
“我畢竟是他的師父啊！自然相信青鳴會扛起白藏的大旗，為妖族正名。”
“所以你長安，是為了替他招兵買馬？”
“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