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長安夢雨(九)
男孩把頭縮排雙臂間,躺在雨水裡瑟瑟發抖,幾乎是下意識的,從他嘴裡不斷髮出幼獸般的低咽。
那一聲聲輕微的叫喚在雨夜裡聽來格外悽楚。
十一方才走出兩步,驀地停下腳步,在雨中呆呆地站了片刻。
她終究是放心不下,眉眼一沉,回頭凝視著男孩。
在內心掙扎一番後,她無奈地嘆息一聲,轉頭對丫鬟吩咐道:“搭把手,把他帶到乾淨的地方,免得凍死了。”
丫鬟小雞啄米般點頭:“嘻嘻,我就知道姐姐心地善良,不會見死不救的。”
“貧嘴。”十一白了丫鬟一眼。
兩人上去抓住男孩的雙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翠雲閣的屋簷下。
男孩渾身都溼透了,他穿得少,在冰涼的雨水裡泡久了,嘴唇被凍得烏青,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盡是雞皮疙瘩。雜役們下手極重,棍子折斷了兩根,打得他鼻青臉腫,手腳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血痕,他感受到從全身各處傳來劇烈的痛感,發出可憐的呻吟。
從鼻孔和嘴裡流出來的血水順著他的嘴角流到衣服上,染紅了胸前一片。那張本就有些骯髒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雙眼也被人踢傷,浮腫起來,像兩顆肉丸子掛在臉上,煞是駭人。
火辣辣的刺痛感從他全身各處傳來。
他感到渾身無力,雙腿已經失去知覺,手也抬不起來,只能無力地耷拉著,彷彿變成一灘爛泥,任由別人扶著自己沿著牆角躺下。
四周已經沒有歡呼聲了,也沒有棍子砸下來。
男孩後知後覺地鬆了一口氣。做了幾個深呼吸後,他漸漸恢復了意識,勉強能抬起眼皮。
其實那不過是面前擠出一條眼縫。
從眼角縫隙裡,男孩看見兩個女人蹲在身前,正一臉關切地望著自己。
十一解下身上的絨毛斗篷蓋在他身上,捏著手帕,仔仔細細地為他擦去臉上的血汙。
兩人望著奄奄一息的男孩,一時無言。
作為寄宿在青樓的女子,僅靠一身皮肉為生,已是十分下賤,稍有差池就會落得比乞丐不如的下場,哪裡還敢犯眾人之怒收留男孩?
丫鬟站直了身子:“姐姐,鳳鳴院與我們向來有些恩怨,那徐老頭該不會藉此刁難我們吧?”
“無礙,葛媽媽也不是吃素的,有她替咱撐腰,又何必在意那糟老頭子。”
“可是……”丫鬟停頓一會兒,俯在十一耳邊輕聲說道,“葛媽媽是個見錢眼開的人,這點你也是知道的,往後咱們還是小心些為好。”
“也是。”女人笑道,“倒是青萍你開了竅呵,變得這麼懂事理。”
青萍吐出舌頭扮了個鬼臉:“還不是姐姐教導得好。”
主僕說話間,男孩劇烈咳嗽了一聲,十一趕忙俯下身去檢視。
她不懂醫術,只知男孩疼痛難忍,一想到各自處境,女人鼻頭一酸,眼裡不由得滲出些淚花:“他也是個苦命人,若不是命硬,只怕早就……”
後面的話十一沒有繼續說出,她讓青萍掏出幾塊銀鈿,親手塞到男孩骯髒的手裡。
兩人又陪了男孩一會兒,直到男孩發出均勻的呼吸,似乎恢復了正常,她們才起身離去。
青萍後腳踏進翠雲閣大門之時,男孩又睜開雙眼,望著她們的背影,腫起來的雙唇動了動,似乎在說什麼。
可惜他說話的聲音太小了,無人聽清。
劇烈的疼痛,又讓他很快抱著斗篷沉沉睡去
項松陽站在對面屋頂上,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這一夜,雨很大,悶雷滾滾,一道道閃電自天幕落下,不時照亮那個角落裡的身影。
看到這裡,項松陽已然明白了。
眼前這個小傢伙還不知道自己是妖怪,不知道周邊天氣是自己影響的。
古籍記載:水獸好為害,禹鎖于軍山之下,其名曰無支奇。其形若猿猴,金目雪牙,輕利倏忽。
有無支祁的地方,就會有大雨,要破解他們的魔咒,卻有十分容易,那就是淨化他身上的妖氣。
他舉起右手,掌中出現一道咒印。
咒印徐徐落到小男孩身上。
籠罩在他身上的黑氣也在漸漸消失。
到了辰時,男孩身上的黑氣終於消失了。
此刻,雷聲消逝,雨點越來越小,遙遠的東邊現出魚肚白。
天居然放晴了。
烏雲散去,地平線上出現了一輪紅日。
久違的金色陽光灑在城樓上,引得城中雞鳴聲此起彼伏。
城牆上的官兵最先注意到這一現象,即刻鳴鑼歡呼,早醒的人們奔走相告,將這一喜訊散佈到城中各處。
對於被飽受暴雨折磨的長安城而言,沒有什麼比重見陽光更值得慶賀的了,哪怕知道韃靼的大軍就要來臨,他們也要為這一時刻歡呼雀躍。
喜訊傳到花街之前,那個瑟縮在翠雲閣角落裡的男孩抱著斗篷,拖著一條腿,沿著街邊艱難爬進一座小木屋裡。
木屋坐落在花街路口牌坊左側,原本附近青樓的馬棚,很是破舊,不足以避風遮雨,木板搭建的四面牆壁破開幾個窟窿,雨水從屋頂漏進去,大門歪歪斜斜的,稍一用力就會掉下來的樣子。
男孩就住在這裡。
他開門的時候,對面街邊的項松陽眯起眼睛,望見了屋裡的狀況。
屋裡只有一張土磚堆砌起來的床,床上鋪了些乾草,此外再無他物。
男孩將斗篷蓋在身上,很快又睡過去了。
花街外面,剛醒過來的人們在為長安城逃過了暴雨一劫而慶祝,而破屋裡寒冷依舊。
項松陽面無表情地走過慶賀的人群,轉了兩個街口,尋到一家藥鋪,向掌櫃的要了些跌打藥,又買一隻瓷罐,在藥鋪裡熬好草藥端到破屋門口。
男孩沒醒,屋裡傳來他輕微的鼾聲。
沒人注意到這個地方。縱使平日裡,花街也只在夜裡熱鬧,眼下街上只有倒泔水的雜役路過,至於毫不起眼的破屋子,根本無人關注。
項松陽側身站在門口,把藥罐子輕輕放在門後。起身的時候,他特意環顧了木屋一眼,屋裡透風,地上還有積水,屋裡氤氳著潮溼的水汽,這樣的環境無疑會讓傷口發炎。
他對準石床,手指一彈,將兩枚金銖射到男孩枕頭下。
男孩只翻了個身,在睡夢裡發出一聲呻吟,並無知覺。
他與青鳴確有幾分相似啊!項松陽望著男孩發呆。
良久,他後退一步關上門,一個人回到了客棧。
守了男孩一夜,項松陽已經很疲憊。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
醒來時,陽光灑在客棧臺階前,一架馬車經過,車輪滾動,帶起一撮灰塵,空氣裡都是太陽的味道。
掌櫃的像昨日那般坐在櫃檯後清賬。
堂口坐著四五個客人,皆是城中跑商隊的旅人,也有兩個書生模樣的男人。
思凡在臨窗桌子上架好琴。今日她換了一件素色短袍,系一條淡黃腰帶,頭上仍戴著斗笠。坐在她身旁的孫老頭注意到二樓投下來的目光,朝項松陽行注目禮。
項松陽點了點頭,下樓梯向掌櫃的要兩斤牛肉,特意囑咐要用油紙包起來。
等王明澤切肉的空當裡,他背靠大門,望著堂口的女人不語。
只見對方指間跳動,悅耳的琴聲便從琴絃上向四處散去。
聽到這琴聲,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湧上項松陽的腦海。
聽著曲兒,他的腦海裡浮現出那個獨自坐在高閣裡的女人。
可惜那個女人已經去世很久了!項松陽自顧自地嘆息一聲。
一曲畢,舉座叫好。
王明澤也從廚房裡出來,遞上滾燙的牛肉,好奇地問了一句:“公子何不坐下喝一杯?”
“不了,今日還有要事要辦。”項松陽接過牛肉,神秘地笑了笑。
出門前,他還特意向王明澤打聽了城裡有名的鞋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