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烈日灼心(五)
兩個時辰後。
雪原之上。
入冬過後,厚厚的鉛雲長久籠罩著蒼穹,凝滯在大地上空揮之不去。
從地面望去,只能看見一層又一層流動的墨跡,若是眯上眼,興許還能望見鵝毛般的雪花緩緩從天際落下。
迴旋在雪原以南科爾沁草場牧民耳畔的始終是呼嘯的風聲,這風聲裡摻雜了牛羊的叫喚,和野狼的嚎叫,所有的聲音匯成一團,好似惡鬼的咆哮,扯得人心神不寧,亦如天神的低吟,安撫著顫抖的大地。
寒風裹著雪粒、沙塵和草根,從極北之地一路南下,所到之處一片荒蕪。
在這樣的天氣裡牧民們是不會外出的,有經驗的老牧民抬頭看一眼天色,就知道這雪會下幾天,該準備多少天的糧草,因此入冬後在科爾沁草原上極少會看到人影走動。
不過即便是在最惡劣的天氣裡,也會有人行進在風雪當中。
冬風最烈的那天早上,兩個身披黑甲的男人頂著狂風向科爾沁南部艱難行進。
厚厚的積雪吞沒他們的膝蓋,每向前走一步,都會消耗掉不少的氣力。
風雪漫天,地上雪沫翻滾,肉眼可見的範圍不過三十步。
冷風穿過他們厚重的鎧甲、刺進三層布料,觸及他們尚存溫度的肌膚,毒蛇一般在他們全身上下游走,貪婪地吮吸著人身上的溫度。
半指厚的鎧甲本是用來保命的,眼下卻成了最致命的裝備。原因無他,唯二,一則十分笨重,逆風行走極其不便,二則不禦寒,穿上鎧甲就像被困在冰窖裡一樣。
好在鎧甲裡的三層衣服是用雍州最好的棉花做的,而且領口和袖口都縫了絨毛,兩人出發前還喝了幾口烈酒,身子多少還算暖和,一時半會兒不會凍死在草原上。
他們用一隻手按住頭盔,以防狂風捲走自己的帽子,另一隻手按住腰間的佩刀,時刻準備應對埋伏在暗處的、飢餓的草原狼。
兩人眯著眼,一刻也不敢停下。
近半個時辰後,領頭的男人爬上雪丘,看到茫茫風雪中現出了一抹奇怪的白色。
那點灰白色雖微弱,卻使他受到極大的振奮。
他舔了舔乾裂發白的嘴唇,眯起眼睛,被冰雪覆蓋的眉頭動了動,眼縫裡透著精光,隨後那張黑乎乎的臉上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於慶,他們來了。”
男人聲音不大,很快就被狂嘯的風雪吞沒,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士兵沒有聽清。
他身後那個叫於慶計程車兵左腿受了傷,腿肚子被什麼野獸咬過一樣,少了半塊肉,掛在腿肚子上的血水早已凍結成冰渣,像透明鎧甲一樣緊貼在他身上。
因為失血過多,加之天氣酷寒的緣故,他的步伐更加緩慢,臉上現出駭人的慘白色,同樣有一層冰渣蓋在他的眉毛和鬍鬚上。
他大口喘息著,有氣無力地喊了一句:“全哥,你說什麼?”
“我說——咱們找著河洛人了。”全哥回過頭去笑著回答。
於是兩人加快步伐,踩著“咯吱咯吱”的步子向那抹灰白色處快跑。
待走近了,方才看清那抹灰白色是什麼。
那是一個身穿白袍的少年,帶一條雪狼行走在冰天雪地裡。
少年距離他們大約二十步,正邁著沉重的步伐,搖晃在狂暴的冷風中。
跟在他身旁的雪狼同樣疲憊不堪,銀白的毛髮被風揚起,似要將它撕成碎片。
敏銳的嗅覺讓它嗅到空氣中陌生人的味道。雪狼掉過頭來,咧開嘴,露出森白的獠牙衝身後兩團黑影示威,它似乎聞到了身後熟悉的敵意,於是放聲嚎叫。
令人心驚膽寒的狼嚎很快向四處擴散開去。
於慶的腿就是被雪原上的惡狼咬掉的,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聽見狼嚎,他不禁膝蓋一軟,直接癱軟在雪地裡。
全哥也順勢趴在雪地上,只露出一雙賊溜溜的眼睛來,在暗中觀察不遠處的一人一狼。
白衣少年貌似沒有發現這兩隻跟屁蟲,狼也沒追過來驅趕二人,只繞著它的主子來回跑動。
於慶從雪地裡抬起頭來,拍掉臉上的雪粒,手裡握著刀,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男人:“全哥,怎麼辦?”
全哥稍一思索,一咬牙:“你腿腳不便,暫且跟住他,別跟丟了就是,我回營地通知頭兒,就說發現河洛的孽種了,今日定要活捉此人。”
“好!”於慶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全哥趴在雪地裡向後退了幾步距離,方才緩緩站直了身子,對於慶點點頭,朝來時路用力奔跑。
很快,王全帶了一隊全副武裝的甲兵趕到發現白衣少年的地方。
不過,那一人一狼已然不知去向,於慶也不知所蹤。
地上留有一灘凝固的血水,血水已結冰,撿起來,像一面血紅的薄鏡子。
血水從兩人方才觀察的地方一直朝南面延伸開去,在皚皚雪原上撕開一道觸目驚心的口子。
王全站起來,眺望遠處越來越淺的血線不知所措。
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因為他知道,他那苦命的戰友或許已經遭遇不測,說不定成了雪狼的腹中餐。
一個身披黑色羽氅的男人驅馬過來質問道:“王全,可有什麼收穫?”
王全轉身,半跪在雪地裡答道:“頭兒,看來河洛孽種已離開此地,看望向,正要南下。”
“南下?”將軍低聲思索道,“他從望仙谷而來,再往南走,可就是鏡湖了。那地方終年被寒雪覆蓋,又是大妖群聚之地,每年死在那裡的人堆起來快高過洛陽城牆,他為何要去送死?還是說,半人半妖的河洛人跟鏡湖的妖脾性相通,他是去搬救兵的?”
王全面前那個年輕的將領名叫許從光。
他原是洛陽守軍裡的百夫長,因在剿匪中征戰有功被破格提拔為副尉,隨右將軍王石調任到科爾沁駐守,嚴防河洛人捲土重來。
許從光直接聽命於右將軍,在軍中頗有些名望,也深得右將軍寵信,還有一謀士常年伴在他身邊,供出謀劃策之用。
思索片刻後,許從光眉頭上挑,似是尋到了答案,回頭詢問道:“郎兄,你怎麼看?”
謀士郎正採在馬背上拱手行禮:“將軍,且不論他為何前往鏡湖,據我推測,望仙谷終究是彈丸之地,大雪封山已半月有餘,糧食供應不上,鄙人以為河洛人受糧食短缺所困,所以才派人外出尋找糧食,而這恰恰是我們的機會,若是順藤摸瓜,定能找到望仙谷所在,到時候揮師北上,大可剷除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
許從光沉思片刻,搖頭否定道:“河洛人跟妖物混居多年,本就是邪物,多多少少會些妖術,我等凡夫俗子,空有一身武藝也不敵與他們啊!”
“將軍莫不是忘記了,科爾沁尚有崆峒道士十五人,他們答應過,一旦有訊號,必定全力以赴。況且這河洛孽障挨餓受凍,體力不支,正是敵弱我強之時,若能趁機引誘他,讓他帶我們去往望仙谷,陛下必有重賞,到時候不止將軍升官加爵,咱們這幫兄弟也能跟著您沾上一點光。”
話的後半部分,自然是說給隨行的十二個披甲小卒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