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道行眾(五)
葉紅娘以笑掩飾心裡的慌亂:“那個男人一向如此,一聲不吭地來,也會一聲不吭地走,至於他去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回來,誰也不清楚。”
“所以,師父是丟下我一個人走了,對嗎?”陸青鳴把自己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項松陽既然沒有帶你一起走,便是想把你留在這裡。或許,他不會再回來接你走了,又或許,他還會再回來。”
陸青鳴怔怔地看著他,許久不曾說話。
葉紅娘攤開手心,珠子漂浮起來,映出傷懷少年的臉。
他接過那粒珠子,攥在手心裡,低著頭,一雙黑眼睛盯著地上的羊毛地毯,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一刻,陸青鳴覺得自己就像被丟棄的小狗,眼眶裡浸滿了溼潤的液體,心臟也空掉了一塊。
龐大的孤獨感一下子抓住他,從呼吸的氣流裡竄進他的身體,佔據了身體裡的所有空隙。
他忽然覺得這個世界變得好不真實,眼前的葉紅娘是幻像,洛陽是天墟宗裡一道佈景,這幾日裡發生的種種都不過是一場夢。
師尊不是赴好友之約嗎?怎麼會一去不回呢?
肯定是騙人的吧?
師尊曾經說過,無論他去哪裡,都會把自己帶到哪裡。
再說了,為什麼偏偏是洛陽?陸青鳴想不明白。
葉紅娘背過身去,斟酌字句,擔心自己說得太多,會讓少年更加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良久,等少年情緒平復些許,她才說:“項松陽還要我告訴你,有件東西他留在望仙谷裡,那東西對你至關重要,或許能揭開你的身世之謎。我想,待你情緒穩定些,再往望仙谷取回也不遲。”
“為什麼是在洛陽?為什麼不辭而別?”
“他說,他曾與項松月聯手窺看天機,得知洛陽是你一生命運的轉折點,這裡有你要的東西,得此物,能助你扶搖直上,直逼神境。但你前十幾年裡一直都在他身邊,始終不曾見識風浪,便是得此物,如若根基不穩,也難登仙境,所以接下來的路,他不能繼續陪你走了。”
葉紅娘試圖安慰少年:“他不忍師徒相別各自傷心難過,所以把你留在客棧,要我保你一段,直至你羽翼豐滿,方可像他那般行走九州,成為頂天立地的漢子。”
陸青鳴的嘴角上揚著,笑臉卻是比哭更難看。
葉紅娘微微側過腦袋,掃一眼身後傷心欲絕的少年,故作豁達地說:“世人常說,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雨便化龍。對你們修道之人而言,沒什麼比早登仙境更重要,什麼比翼齊飛,什麼榮華富貴,都是過眼雲煙。其實這樣也好,若當真如他所說,令你孤身一人獨創江湖,能借一機緣助長修為,化龍昇天,卻也是值得的。”
“師尊可還有留下什麼東西?”陸青鳴盯著她的後背,吸了一下鼻子。
“沒有。”
“沒留下什麼話嗎?”
“有,他希望你好生呆在洛陽,潛心修行,假以時日,你師徒二人還會再見面的。”
陸青鳴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收斂很悽慘的笑容,顫抖著肩膀:“是啊,天地這麼大,有緣自會相見的。”
“他也是一片苦心,況且等你修行至大道,或許還能迴天墟……”
陸青鳴不想再聽她說話,倉皇起身,一把推開門,看到白雪站在走廊裡,正以笑臉看向自己。
他沒跟白雪說話,轉頭就往外面走。
其實方才白雪一直在門外偷聽,聽得一清二楚,也能理解陸青鳴當下的心情。
見陸青鳴往門外跑了,她想跟上去,礙於葉紅娘就在跟前,遲疑著沒有動作。
葉紅娘點點頭:“去吧!”
於是白雪點點頭,也大步下樓。
太陽剛下山,還不到宵禁,太華街仍有不少行人路過。
客棧附近幾家商鋪的掌櫃小二,本來守在自家門前,一如往常吆喝尋客,忽然見著有來客棧的門開了,全都嚇了一跳。
要知道有來客棧自開業以來,從不在天黑之前開門。
尋常人不知客棧的規矩,不覺得驚奇,附近商鋪的人可是大驚失色,舌橋不下。
他們全都放下手裡的東西,也不與顧客搭話,伸長了脖子,全神貫注看過去。
一個白衣少年從客棧裡出來。
整條街的人都新奇地看過去,猜測少年是何身份,竟能在白日裡開啟客棧的門。
更令人新奇的是,又有一白衣姑娘跟著從客棧裡跑出來。
那姑娘長得靈秀文雅,皮膚白的就像潑出去的牛奶,不顧閨門規矩,於眾目睽睽之下去追少年。
幾個半百老頭直搖頭。
白雪對周遭投來的詫異視線並不在意,她只知道現在陸青鳴心裡很難受,人在傷心情況下會做出很多不理智的事情來。
現在陸青鳴可真是比石廟外面的孤兒都不如。
孤兒不曾見過太陽,一生都活在黑暗裡,所以沒有彩虹般的願望,可陸青鳴是從光明到黑暗,曾感受過比父親還要深厚的師恩,眼下卻又變成孤兒。
白雪很擔心他承受不了斷崖似的落差,在左將軍等人已經注意到他的嚴峻情況下,如果幹出什麼傻事來,後果不堪設想。
陸青鳴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離開太華街,去孟津縣衙門投奔縣令的呂一賓看見了他,喜旺先大喊一聲,揮手打招呼,不想陸青鳴視而不見,掉頭便往長臨街去。
喜旺還在犯迷糊,又見到白雪從人群裡走出來,他再扯開嗓子喊一聲白娘娘,白雪同樣聽若未聞,跟上陸青鳴去長臨街了。
“真是怪了,都看不見咱們?”有個漢子小聲嘀咕道。
呂一賓和喜旺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們帶上眾人,繼續往孟津衙門趕。
陸青鳴自然看見了喜旺,只是不願與他們搭話。
他心裡痛苦萬分,簡直想把自己泡進水裡,沉下去,永遠都不要醒來。
到了長臨街,剛入夜。
被火燒掉的花滿樓只剩下一堆黑乎乎的磚石木塊,從殘敗的廢墟里很難想象這座高樓曾經是何等的富麗堂皇。
舊址外,有拾荒老人用燒焦木板搭起的帳篷,還有頑皮的孩子在垮了大半的牆壁上跳來跳去。
高樓燼毀,人也消匿。
唯兩邊的青樓安然無恙。
一棵大樹倒下,陽光雨露會灑向其他樹苗。
花滿樓倒了,長臨街還有十幾座青樓,它們的生意會比起以前更好、更熱鬧,青樓裡的姐兒、來往花街的男人或許會記得幾日前的大火,但已不過是她們推杯換盞間的談資而已。
還未入夜,往來長寧街的男人就摩肩接踵,懷揣銀兩,躍躍欲試。
空氣裡都是曖昧的味道。
陸青鳴走在大街中央,面對黑漆漆的廢墟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