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許儀率領先頭部隊,帶著鑿子、斧頭、鐵鎬、大鍬、鏟子等工具,沿著扭扭曲曲、高高低低的山路進發。行進了半天,果然遇到了陡峭的山坡,道路狹窄得根本難以下腳。
許儀和幾個將校,用粗繩索攀上縋下的,仔細察看了遠遠近近的地形地質,最終決定只能鑿開那陡峻的山坡,加寬那山間的道路,使人馬得以透過。於是鑿子、斧頭、鐵鎬、大鍬等都開始發揮獨特的作用、顯示獨特的功力了。好在開闢這段路看上去還不算太難,因為只要鑿開、挖掘兩三里,即可以大功告成了。至於從此處向前方會遇到什麼情況,反正逢山開路、遇水壘橋就是了。隨著一聲號令,軍士們很快就幹了起來。連續幹了約兩個時辰,工間暫時休息,軍士們——也許相當於後來之後來的工程兵吧——停下來休息,補充食物、水分,大小解。
有個機靈、滑溜的軍士被人們喚做馬二的,利用休息的時間到後勤部隊處窺探,並且發現了一個秘密,回來偷偷而興奮地告訴隊友說:“今天有肉吃!煮了好多好多,噴噴香味飄出老遠老遠,如果在下風,一兩裡之外都能聞到肉香!可惜我們現在在上風……”
其他軍士們見到馬二說得非常的興奮,也難免沾染上了喜悅之氣似的,嘴裡差點兒流下涎水來,於是幹得更為得勁兒。人生在世,最有吸引力的大概仍然是年輕時的年輕異性和精美的食物這兩樣東西。當然,也有為崇高理想而捨棄這兩者的,只是什麼是崇高難以確定,是理想還是空想也難以確定。所以,比較容易確定的寶物仍然是異性和食物兩樣東西。這是不分族群的、大家所共通的看法或觀點。
大家歡快而使勁兒的幹著。忽然似乎聽到一聲怪異之聲似的,他們身旁和頭頂的土石一下子撲蓋下來,將四五十名軍士一下子全部埋了進去,不曾聽到他們任何的叫聲,當然也絲毫沒有看到他們的掙扎。
沒有被滑下的山體所掩埋的軍士們,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過了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喊道:“沒得命!沒得命!他們全被石頭埋了!”活著的人們所喊的“他們”之中,自然是包括剛剛給他們釋出有肉吃的好訊息的馬二。
後來,活著的人努力挖掘被掩埋之人的屍體,最終挖得了四十二具屍體,還有十三人死而不見屍,其中包括髮布有肉吃的好訊息的馬二。
軍士馬二的靈魂脫離開他的屍體,從土石縫隙中冒出,沿著山坡向家鄉的方向飛移而去。……他在一處山凹中跌落而下,度過了沒有任何生存感覺的幾天,而後漸漸從莫名其妙中產生出神志和記憶。慢慢地,他回憶起了那土石坍塌的一瞬間,他幾乎沒有搞得清是怎麼回事,就被土石深深的埋下,隨即什麼感覺也沒有了。現在他回憶起來仍然心有餘悸。真生死一瞬間啊。
軍士馬二魂努力的站起身,漸漸邁開了步伐,到附近的草木叢中吸取了一些天地間的元氣及草木水果之氣,終於增加了一些能量,步伐變得輕鬆、輕盈起來。他又休息了一段時間,然後乘著蒼茫的夜色向家的方向飛移而去,終於在凌晨時分到達了家門口。使他感到極為奇怪的是,家裡人是怎麼知道他已經不在人世間的呢?是隊伍裡出現了逃兵而走漏了山體塌方的訊息了?還是家裡人因為他參軍之後沒有回一趟家而確定他已經不在世的呢?這個問題一時真拿不準到底是怎樣的。反正從門楣上,門窗上,門口的大樹上都能看到祭奠他的白幡和白穗子等等物品。並且在家旁邊的山坡上,家人還給他堆積了一座沒有屍體的空冢。
他本想託夢給父母的,可是自凌晨之後,父母再也沒有入睡。他凝視著父母,父母都沒有什麼特別大的變化,只是較明顯的蒼老了一些,也瘦削了一些。父母很早就起了身,到自家田裡察看了一番,倒不一定是防止盜賊偷成熟或即將成熟的莊稼,而是出於一種若干年來的生活習慣。父母回到家之後,煮了一大木碗雞肉,放到了他的墓前。哦,馬二魂這才想起,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節,父母供食品給他。他簡直餓極了渴極了似的,貪婪地靠到祭品前吸取其氣味。……
馬二等軍士的死亡,對許儀軍開山鑿道的進度並沒有產生多大的影響。多半情況下,死亡,以及死亡對親人、友人的影響,在統帥官看來,就是一個數字的不同而已。許儀害怕工程進度慢了於自己不利,所以後來便令軍士們夜以繼日的勞作。
……話說魏兵出動之後,早有偵探兵報告了在沓中的姜維。姜維不由得吃了一驚,立即具表申奏後主,同時派使者前往吳國求救。當時的後主剛剛改元:將景耀六年改成了炎興元年,每天跟宦官黃皓在宮中游玩尋樂。後主忽然接到姜維的奏表之後,也不由得覺得事有不妙,於是立馬跟黃皓等人商議。
後主道:“現在魏國派鍾會、鄧艾大起兵馬,分道而來,該如何破敵呢?”
黃皓心中恨透了姜維,姜維奏表中說個“東”,他恨不得立即說個“西”,姜維說個“狗”,他偏要說個“雞”。他奏後主道:“將在外常常妄語欺君,騙取功勞。如今姜維要大立功名,豈能將邊境說得安然無事?陛下請放寬心,勿生疑,勿被矇蔽。——我聽說城中有一個師婆,供奉著一個神靈,能預知吉凶禍福,可召來問問她,以解難釋疑,求得平安。”
後主道:“好的,卿速安排此事。”
於是黃皓令將後殿又打掃擦抹了一遍,使其乾乾淨淨,免得使神靈惡嫌。打掃擦洗完之後,陳列了香花紙燭、魚肉果品等等祭祀禮物,以待神靈來享用、悅納。
黃皓又令人將小車擦抹得明淨如新,親自帶著侍從將師婆請入到後殿。師婆一身綵衣,幾乎矇住了全臉,踩著碎步走了進來,向在場的人作揖致禮,而後坐到龍床之上,嘴唇翕動,似乎唸唸有詞。後主恭恭敬敬的焚香,祝告,而後立於一旁。
這時,師婆忽然掀掉頭巾,披頭散髮,忽然又脫去花鞋,光著腳,在殿上跳騰舞動,如高雅和粗俗舞蹈的結合,也許只有舞蹈專門家才能讀懂其難言的精妙和深深的意蘊。舞動了好一陣之後,忽然戛然停止,嘴唇翕動,盤旋於几案之上。神神秘秘得無人能夠參透。
後主正感到莫名其妙無所適從之際,黃皓道:“神靈已經降臨了!陛下可屏退左右之人親自祝告。”
於是無所適從的後主知道了下一步的程式,他當即令所有的侍臣都退出去,自己親自拜了兩拜,而後許願,禱祝。
後主禱祝完畢後,師婆忽然大喊大叫起來,其聲音的宏亮程度抵得上一名大男人。她的喊聲近乎歇斯底里狀:“我可是西川的土神啊!國泰民安人歡暢啊!陛下欣欣然享受喜樂太平啊!何必要求問其他之事啊!數年之後,魏國的疆土也要歸於陛下啦!陛下切勿憂慮啊!”叫喊完畢,忽然又一跳躍,向地上一坐,一躺,像暈死了過去。——其演技似乎並不低於後世之後世的那些男男女女的明星。
後主有些擔憂了:要是師婆死過去了再也醒不過來怎麼辦呢?但不久就證明了後主的擔心是多餘的。過了一會兒,像死過去的師婆忽然打了一個嗝,喘了幾喘粗氣,又活了過來,並且像完成了一項偉業似的,臉上顯現出幾分輕鬆和微笑。後主也由微微的擔憂轉成了滿臉的欣悅,令重加賞賜了師婆,派人用小車將師婆護送了回去。——當然,對師婆金銀的賞賜是必不可少的,也是在所不惜的。
至此之後,後主果然沒有收到姜維的告急文書。後主仍然墊高了枕頭,躺在國泰民安的溫暖被窩裡睡大覺。——姜維的告急文書全鎖在那黃皓的櫃子裡呢。……
卻說鍾會率領大軍,迤邐向漢中方向進發。許儀率領先鋒部隊,日夜輪番作業開山架橋,使得後續大軍奔進較為順暢。許儀心盼著早日建立大功,帶領先頭部隊日夜兼道,到達了南鄭關。許儀不無信心地對各位將領道:“度過此關就是漢中了。關上守敵不多,我們可以一鼓作氣,奮力奪來關口。”眾將應諾。
這天晚上,將士們吃飽了飯,就臨時帳篷內休息了幾個時辰。第二天凌晨,天剛麻麻亮時就用完了早餐。一聲號砲聲響,同時戰鼓咚咚震天,魏兵們一齊奮力向前。先頭軍士們很快便衝殺過了土石橋。這時,有戰士似乎聽到了幾聲梆子聲,緊接著石頭、箭鏃便如密雨和巨大冰雹般飛砸下來,先頭將士中瞬間有幾十個人被射死砸傷。死去的人自然是沒有了聲息,而受傷軍士中有好多人忍受不了劇痛而連連發出了慘叫聲。許儀見勢不妙,急忙號令撤回。撤回之後才完全明白過來,蜀軍用的是十矢連弩。
立功心切有時候會失敗得迅速,這大概也是一種“事與願違”。許儀沮喪地向鍾會報告了情況。鍾會當即決定率領一百來名鎧甲之士前往探看,剛接近蜀軍前沿陣地時,蜀軍的十矢弩箭便一齊發射過來,比密雨還要密集似的。
鍾會急忙回馬,尚算命大福大,沒有受傷。可是剛剛回走了幾步,關上的幾百名蜀軍吶喊著衝殺過來,鍾會繼續撤退,拍馬過橋,突然覺得馬失前蹄,栽了下去,——原來是掉進陷坑了,鍾會差點兒被摔落下馬。他努力著拉動馬韁繩,想躍出陷坑,但是沒有成功。危急之中他只能棄馬徒步奔跑。剛奔到橋下,一名蜀將追趕過來。眼看著蜀將靠近了自己,正準備挺長槍刺殺過來,他準備視情況避讓槍刺,但是忽而發現追殺過來的蜀將僵住不動了。——原來是蜀將中了一箭。被射中的蜀將隨即翻身落馬。
鍾會見有人射殺了敵將,急忙指揮眾人乘勢奪關。軍士們看到關前藏有蜀軍伏兵,射箭不著,因此猶豫著不敢前進。鍾會得到了一匹戰馬,一躍而上,一馬當先,帶領眾人殺散了蜀兵,奪取了山關。然而也付出了幾十成百個生命的代價。
殺散了蜀兵奪得了山關之後,鍾會才弄明白:原來在他徒步奔跑,被蜀將盧遜追趕上來,在盧遜正準備握長槍刺殺他的時候,自己的部將荀愷發射了一箭,正中了盧遜的左胸口,盧遜倒了下去,而他活了下來。他十分感激荀愷的救命之恩,當即任命荀愷為護軍,將自己的全副鞍馬和鎧甲賜給了他。
鍾會回到了臨時營帳,將許儀傳來了帳內。許儀一到,他就沉下了臉,顯出了極度的不滿,道:“你既為先鋒將領,理應逢山開路,遇水壘橋,專心致志於修理橋樑、道路,以便大軍暢行無阻。……我剛剛到橋上,就被陷住了馬腿,差點兒跌落到橋下。賊將盧遜追上來,要不是荀愷搭上一箭射死敵將,我早已不在人世了。橋樑不穩,道路失修,你已經違反了軍令了,當按軍法處置!”
許儀很有些不服,正想開口辯解。可諸將之中有人出語很快,已經在替他懇求寬恕了。諸將中有幾個說道:“即便許儀有過錯,但他父親許褚有大功於朝廷,望都督還是寬恕他吧。”
可是令眾人沒料到,幾個人的勸說反而更加激怒了鍾會。鍾會大吼道:“軍法不明,何以令眾?來呀!快!拉下去!斬!”
許儀正想喊冤,道“哪能面面俱到,保證道路、橋樑處處平穩”,可是辯解的話還沒有喊出口,已經被武士們拉出去砍下了頭顱。
鍾會令將許儀的頭顱掛到臨時營寨的竹笆上示眾,各位將領看著都心有餘悸,誰也不敢為許儀鳴一個字的不平了。
……許儀的靈魂脫離開他的軀體之後,向著深山的一處洞穴飛移而去,而後跌落於洞穴之口。他毫無意識的爬了進去。在那裡度過了沒有絲毫生存感覺的幾天,而後無中生有的漸漸產生了一些神志和記憶。他把自己被處死的前因後果又回想了一遍。生前沒有能夠想明白的事,現在似乎稍稍清晰了一些。“鍾會小兒!”許儀魂罵道:“他默默的記恨我已經很久了!只是表面上從來沒有顯現出來而已!他們父子嫉妒我父親的驍勇雄才,在我父親面前,他們只是兩枚庸夫而已!……現在他把對家父的嫉妒和仇恨轉移到我身上來了!……逢山開路,遇水壘橋,固然沒錯,可是路途遙遙,崎嶇漫長,我豈能保證每一尺道路都那麼堅固無比?也許是蜀兵早已設好了陷坑了,而我們哪能火眼金睛,全部看出來?鍾會小兒!他殺我,可達到兩個目的了!一是報了私怨,二是震懾住眾人,樹立了威風,為他自己的膨脹的野心在鋪設道路了!鍾會小兒,不得好死的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