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姜維令軍士們輪番到魏寨前罵陣搦戰。但鄧艾就是堅守不出。蜀兵們就好像對著空寨或墓地一樣的罵了幾天,口乾舌燥,但魏兵們就像老鼠或蛇類藏在洞穴裡一般。
姜維想:恐怕要暫停一下了,說不定魏兵耍出什麼陰謀來,而讓我軍“吃癟子”。剛這麼琢磨完,忽然傳令官報告說,天子派使臣來了。朝廷使臣來到,展讀皇上詔令,宣大將軍姜維立即入朝,共商國事。
姜維一下子愣住了。詔書寫得極為簡潔,是什麼急事要宣我即刻進宮呢?一時實在想不明白。詔令如山,只得傳令退兵。
廖化皺著眉頭,頗為不情願的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雖然有詔,但大軍豈能說動就動的。”張翼道:“在下以為還是依詔退軍為宜。……蜀人因為大將軍連年興師北伐而早已抱怨在心了,只是未敢公開發作而已。不如見好就收,乘此得勝之時,收回人馬,既服從了天子詔令,又安定了民心,豈不兩全?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現在大軍主力仍在,他日再作良圖,豈不是進退自如,遊刃有餘哉?”
姜維認真聽完,點了點頭,道:“對,就這樣吧。”
於是令各部各營按次序悄悄而退,命廖化、張翼斷後,以防備魏兵追趕。撤退了十來裡,廖化、張翼等登高向後遠望,遠遠的望見魏兵旗幡招展,追趕而來。於是立馬令士兵們佔領有利地形,準備給追趕而來的魏兵以沉重的打擊。但過了一會兒,追趕的魏兵卻戛然而止了。廖化、張翼想:難道賊兵有什麼陰謀嗎?正如此疑惑之際,又發現魏軍掉轉屁股後撤了。可是廖化、張翼仍然沒敢大意,又觀察了一會兒,確信魏兵是真的回頭了。於是令士兵們仍然按原計劃有序地後撤。
隊伍到達成都遠郊時,竟陸續地發現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農人們在道路旁邊等待、觀望什麼。姜維令人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詢問的人回來報告說都是些將士的家人在等待盼望見一見歸來的將士。姜維想:家人見了士兵,豈不是無事生非、擾亂軍心了嗎?於是想令部分騎兵去驅趕士兵們的家屬,不讓他們接近歸來計程車兵。這時張翼正好在旁邊,張翼向姜維進言道:“父母之想念兒子,兄弟姐妹想念哥哥弟弟,乃人間之割不斷的情意也。現在後無追兵,完全處在安全地帶,讓父母兒子兄弟姐妹們見一面,說說話,也許還會讓士兵們更安心於服役,對增強意志和鬥志也許還有所裨益呢!不然,太拂逆民心太失民之所望了。”姜維想了一想,覺得不無道理。於是專門安排了一個時辰,讓士兵們和家人見一面。
那場面,有驚喜,有歡笑,也有熱淚。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瘦骨嶙峋的家人們,和同樣衣服破爛、衣服骯髒發臭了計程車兵們,一邊說話,一邊歡笑,同時擦著眼淚。家裡人給士兵們帶來了也許是拼死力節省下來的雞蛋、鴨蛋和餅子等等,士兵們一邊吃著,一邊用骯髒的手背擦拭眼角。還有的家人沒有能見到自家的軍士,失望沮喪極了:也許自家的孩子或弟兄,早已埋在了那不知什麼地方的土石之下了。有的老翁和老奶奶,用昏花的眼睛空洞而麻木地望著天地間。……
姜維到達成都,入見後主,施禮完畢,詢問後主召回的緣故。後主愣怔了一下,微微紅了臉,道:“朕以為卿在遠遠的邊庭,久久沒有回師,恐怕太勞頓、疲敝軍士,所以召卿而回。別無他意。”
姜維皺著眉頭,惋惜地說:“臣已經奪得了魏軍祁山的營寨了,正想建立新的功業,沒想到突然被召回,大功半途而廢了!這也許陛下跟上次召回諸葛丞相一樣吧。——一定是中了鄧艾的反間之計了!”
後主愣怔著,沉默無語。——難怪後人之後人說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同樣的錯誤一犯再犯。後人之後人還有一句話道:“人類之唯一的教訓就是不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此言似乎也不是全無道理的。
姜維又奏道:“臣立誓討賊,以報國恩。陛下可千萬不能聽信小人的讒言,以致產生出疑慮,損害了討賊之大業啊。”
後主又沉默了一會兒,道:“朕並不懷疑卿,卿暫且回漢中吧。——待到魏國出現了什麼變故,再度討伐也未為不可也。”於是姜維嘆息了一聲,沮喪著臉走出朝堂。不多久,便情緒低落的往漢中去了。
卻說黨均回到了祁山附近的營寨中向鄧艾報告情況。鄧艾對司馬望等人說道:“看樣子反間之計起作用了。蜀國君臣不和,一定會產生內變,至少,戰鬥力會大大削減。”接著便令黨均往洛陽,向司馬昭報告情況。司馬昭聽後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和興奮,恨不得立即出動大軍,把蜀國的土地收攬到自己的懷抱中。當即詢問中護軍賈充道:“我現在想要征伐蜀國,您以為如何啊?”
興奮而急切的司馬昭沒料到賈充回答得非常乾脆。賈充道:“不可以征伐!……天子對主公您正抱有懷疑之心。如果主公您一旦輕率出征,那內難就一定會發生了。……記得天子曾經兩次做了一個相同的夢,夢見一條黃龍掉落在寧陵的一口井中。天子詢問群臣該夢應如何解釋。群臣們一個個都裝著像周公那樣善於解夢的樣子,道:‘該恭賀皇上,這是祥瑞之兆啊。龍落於井,即將騰飛也!’然而天子卻沒有顯出高興的樣子,反而沉著臉道:‘哪裡是什麼祥瑞之兆啊。龍者是君主之象,卻上不在天上翱翔,下不在田地間護衛莊稼,反而掉落於井,乃被幽囚之徵兆也。’天子老是對那夢耿耿於懷,最終寫成了《潛龍詩》一首,詩中的意旨,明明就是影射著主公的。”
司馬昭盯著賈充道:“您還記得那首《潛龍詩》的意思嗎?”
賈充道:“記得的,記得的,容我再回憶一下。”然後,賈充眨了幾眨眼,唸誦起全詩道:
“傷哉龍受困,不能躍深淵。上不飛天漢,下不見於田。蟠居於井底,鰍鱔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司馬昭聽出天子詩中的“鰍鱔”即是罵的他自己,頓時火冒三丈五,對賈充說道:“這個人想要效仿曹芳了!如果不趁早滅除,他將來一定會害死我!”賈充連忙壓低了聲音道:“主公莫急,我願意早晚為主公圖謀這件事。”可司馬昭仍是急不可耐,帶著劍徑直大步走進殿中。
曹髦遠遠的望見,急忙起身迎接他。當時群臣都在場,看到這架勢,為了自保,一個個的內心都選擇屈從強勢的一方。群臣都奏道:“大將軍功德巍巍然高於泰山,理應尊為晉公,加九錫。”
曹髦十分為難的低著頭,哼不出一聲。司馬昭急了,厲聲說道:“我家父子兄弟三個人於魏建有大功,如果被尊為晉公,難道是不應當的嗎?”
曹髦低著頭如小女子般柔弱地道:“豈敢不從命的。”
司馬昭仍然瞪著眼睛,道:“那首《潛龍詩》,把我等比喻成泥鰍、黃鱔,這是什麼禮數?”群臣中有人低著頭無聲的露出幾分竊笑,但曹髦一時卻什麼也沒能回答。
司馬昭哼一聲,咬著牙,一轉身,大步走出了殿外。
司馬昭的離開,使曹髦像剛剛躲過一劫的獅虎的獵物,不由得暫時鬆了一口氣。他胸中被壓抑的怒濤湧動了起來。他進入了後宮,召來了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前來商議。曹髦哽咽著道:“司馬昭早懷有篡逆之心,這是人所共知的。我哪能坐等被廢的羞辱呢!卿等可要幫助我討除奸賊呀!”
尚書王經奏道:“行不得啊。過去魯昭公不能忍受季孫氏的霸道及欺凌,結果如何呢?還不是敗走齊國了?如今重權落到司馬家族的手上已經很久了。朝廷內外的公卿大臣,已經顧不上什麼忠順和篡逆之大道了。為了自己,為了家族的存活和延續,阿諛、依附奸賊,幾乎已經成了常態。在這一片滿是烏鴉窩的林子裡,能找到幾個瑞鶴呢?陛下您宿衛禁軍人數不多,更是缺少驍勇猛將,難以承擔護衛陛下清剿奸賊的大任啊。陛下如果不能吞聲隱忍,就會大禍及身了!暫且應當忍氣憋屈,慢慢謀劃,切切不可冒然行事。”
可曹髦心中實在憋不住惡氣,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我現在已經豁出去了!即便是死,有什麼懼怕的?”——曹髦由原先獅虎的獵物似乎一下子變成了獅虎本身似的,兩眼放出了威武而鋒利的光芒。
說完,曹髦一轉身就進入了內室向太后稟報。
王沈、王經、王業三個人一時沒了主意。緘默了一會兒。王沈、王業對王經道:“事情已經很緊急了!我們哪能待在這裡自取滅族之禍呢?我們應當趕快前往司馬公處報告情況,以避免一死。”
王經一聽,勃然大怒:“我是勸說天子慢慢圖謀的,哪裡是叛逆助賊的呢?天子憂悶,乃臣子的羞辱!主上受辱,臣子為主上而死!豈能懷有二心,認賊作父呢?”
王沈、王業見王經忠於主上,不肯離開,他們自己就徑直奔跑出後宮,往司馬昭處飛奔而去,前往報告事變。
不多會兒,天子曹髦從內宮奔跑而出,令護衛官焦伯集合起宮中青巾裹頭的衛戍官兵三百多人,擊鼓吶喊著奔跑而出,形成了一股英勇壯大的勢力。曹髦也一改在司馬昭面前柔弱憨厚的模樣,手握著寶劍,坐上了輦車,命令衛戍官兵們徑直奔南門而出。
剛行進了不多步,天子見一個人趴伏在道路上阻止輦車前進。天子一看,原來是王經,大聲喝道:“你為何阻擋輦車?”王經一抬頭,哇的一聲像孩子似的大哭起來,邊哭邊進言道:“現在陛下領著這幾百個人去討伐司馬昭,是用雞蛋去撞石頭,是驅趕著羊群進入虎口啊!嗚嗚……,豬羊走入屠宰家,一步步去送死啊!陛下!陛下!我並不是愛惜我這條賤命,我是眼睜睜的看著不能這麼做的呀!徒勞無功,反害了性命!後果不堪設想啊!嗚嗚嗚……”
可此時的天子已經完完全全地失去理智了。他喪心病狂、歇斯底里似的大喊道:“我軍已經起行!你還阻擋幹什麼?”令輦車繼續向前,王經只得淚流滿面的讓開了前進的輦車,坐於道路一旁,雙手拍打著雙腿,嚎啕大哭。如果不是男子漢的嗓音,遠望去真像一名傷心過度的女子。
曹髦率領衛戍官兵往龍門方向而進。忽然聽到吶喊之聲衝擊而來,隨之望見數不清的禁軍官兵兇猛地奔殺過來。他望見了領頭的成倅、成濟弟兄兩個。他仗著劍大吼道:“我是當今的天子!你們突然闖進宮廷,是想弒君嗎?”
“天子”一詞還是具有震懾作用的。——這種震懾作用不知能延續多少代人呢。——禁兵們望見曹髦,在心中將其跟天子的身份、地位、威權聯絡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神聖、神秘、至高無上的力量。於是都愣住了,不敢輕舉妄動。
這時賈充感到事情不能拖延,但他自己又不便也不宜動手,於是急忙呼喊武將迅速行事。他對著成濟高喊道:“司馬公養你千日,現在這一時你有何用處?不正是用你一時嗎?”
成濟操著長戟在手,但仍然顯得猶豫不決。他回過頭望著賈充道:“是該殺掉,還是該捆綁起來呢?”
賈充似乎責怪成濟的動作太遲緩了,急忙大喊道:“司馬公有令,只要死的!只要死的!”
聽到了確鑿的命令,成濟不再有絲毫的猶豫了。他握著長戟直奔向輦車前,儘管曹髦正大喊著“匹夫竟敢無禮!”,但他仍是沒有半點猶豫沒有半點偏斜的一下子刺中了曹髦的胸口。曹髦摔下車來,成濟緊接著又是猛的一刺,這一刺使刀刃從背上直刺到胸口,刀尖從胸口露出了一寸多,鮮血奔湧而出。
這時焦伯從輦車旁奔跑而出,挺槍來刺成濟。可動作還是緩慢了一步,被成濟一戟刺中了左胸。血流如注。
其餘的衛戍官兵們見大勢已壞,都慌忙奔逃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