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關羽見操軍軍士們都按照指令赤裸著上身，只剩下了一條下褲或短褲衩，便令屬下軍士們將魏軍收捕入船，然後轉身前去抓捕龐德。當時龐德、董衡、董超及成何與四五百名步軍士卒都脫去了戰甲，赤裸著上身，站在那堤岸之上，顯出柔弱、順從且可憐巴巴的模樣，等待著關羽前去受降。關羽騎在高大強健的戰馬上，緩緩的然而極顯威武地向前走去。這時，關羽身旁的一名校官突然喊道：“關將軍小心！”原來是龐德手握長槍前來刺殺關羽。——大概龐德原先是將長槍藏在背後的。關羽聽得屬下提醒後，沒有打話，咬著牙，抿著嘴，警覺、威嚴、勇猛地做出迎戰的架式。見此情景，龐德膽怯了，不再前進，而是收槍回到自己的隊伍中，顯然是準備繼續對抗。
關羽沒有衝進龐德的隊伍中廝殺，而是調動自己所有的船隻，將龐德的隊伍包圍在狹長半島似的堤岸上，命令船上所有的軍士向魏軍放箭。因為距離的較近，魏軍無處藏身，所以被射中的人極多。有的魏軍趴伏在地上，試圖最大限度地減小被射擊的面積，然而還是難以逃脫傷痛和死亡之神，被射中肩膀、腹部或頭顱和腿腳。有的人慘叫一聲，後來便不再吭聲也不再動彈，因為他們已經死去了。而有的卻在那裡痛苦地呻吟或吶喊，忍受著傷殘的痛苦以及對未知結局的恐懼。
董衡、董超趴伏在一處較低的地凹裡，暫時躲過了蜀軍密集而無情的射擊，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死亡和傷痛的慘相，似乎喚醒了一點他們內心對士卒生命的憐惜意識。他們弓著腰，急跑過幾步，趴伏到了龐德的身旁，道：“軍士們死傷太多了，四下裡都沒有了退路，不如投降吧，讓士卒們有條活路。”
二董絲毫沒有料到，他們的話激起了龐德的大怒：“虧你們說得出口！我們受魏王的厚恩，就是為了屈節於他人？士卒不用於死戰，還用他們幹什麼？”
可董衡、董超二人眼見過太多士兵的死傷，還是覺得以投降為好，他們道：“可是……”
他倆只說了個“可是……”，後面的意思還沒有完全表達清楚，就已經被龐德砍下頭顱了，那鮮血噴灑後仍在流淌著。
……董衡、董超的靈魂脫離開他們的軀體，飄移於水面之上，然後向著深山中飛移而去，最後跌落到一處山坳中。幾天之後才漸漸產生了一些神志和記憶。董衡魂先睜開了眼睛，痴呆呆地看了董超魂良久，董超魂才慢慢地迷濛地半睜著眼睛，許久之後他們才相互認出，記起了生前之事。他們沉默了片刻，董衡魂先開口道：“可悲呀，我們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龐德砍掉頭顱了！”
董超魂：“是的，我們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殺了！——現在我們該想想開了吧。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人和其他畜牲其實是一樣的。我們什麼將軍啊，在龐德眼中，連一條狗都不如，說打就薅毛，說殺就砍頭。他殺我們便如捏死一隻蟲子……”
……卻說龐德在殺了董衡、董超之後，扯開嗓子大喊道：“有膽敢再說投降者，就跟這兩個人一樣！”於是軍士們便繼續奮力抗敵，知道怠慢了也會死。軍士們從早晨一直作戰到中午，除了死去的或重傷的，一個個都精疲力竭。可敵方的關羽卻催促士兵們更加猛烈地進攻，石塊、箭鏃如密雨般紛紛而落，軍士們被砸被射擊，慘叫哀嚎聲此起彼伏，也有的“啊”的一聲便死去。有幾名帶傷計程車兵又向後退縮了幾步。龐德衝上前極其利索地砍死了他們，命令其餘的軍士快速衝擊，拼死力縮短與蜀軍的距離，使蜀軍的飛石和利箭失去作用。軍士們心裡明白退後也是一個死，於是奮力向前，跟蜀軍短兵相接，讓他們無法拋石和射擊。雙方軍士都殺紅了眼，比其他大型動物的互相撕咬造成的死傷要多得多，也快速得多。——因為人是能借助武器的動物。而且，後人，後人的後人，能製造出的武器是越發的先進，一下子能殺死千萬的人，而且，雙方都有著正確而神聖的理由去殺死對方。
短兵相接廝殺過一陣之後，龐德繼續激勵和催促官兵們衝殺向前。他對其部將成何高喊道：“今天是我們死的時候！明年的今日就是我們的忌日！你現在應該努力朝死裡衝殺！”已經有些灰心喪氣的成何無可奈何，只得服從命令硬著頭皮衝殺向前。剛奔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腰間中了一箭，他試圖抬手拔箭，但已經做不出到位的動作，整個身體都失去了控制，便一下子跌落到水中，而後嗆進了渾濁的河水，死在了那水邊上。
成何的靈魂脫離開他的身體，沿著河邊向山坡上飛移而去，最後在一塊巨大的山石旁跌落下來。那巨大的山石旁有一處洞穴，他爬進了洞穴之中，躲避風雨，幾天之後才漸漸產生了一些神志和記憶。他睜開了惺忪的眼睛，慢慢地記起了戰場廝殺的慘景和自己中箭跌落水中的過程，不免感嘆死亡降臨的迅疾：“耳聽得龐德喊‘今天是我們死的日子，明年的今天就是我們的忌日’的，沒走幾步，就中箭落水而死了。——但龐德本人怎麼樣了呢？他有沒有戰死呢？好像沒有。他到底死了還是仍然活著，過些時日就會確定了。”
成何魂回想了一陣之後，慢慢爬出了山洞，努力站起了身，而後趔趄著步子到附近的草木林中吸取了一些草木水果之氣及天地間的元氣，增強了一點體力和精神意志。他又休息了一會兒。而後在那山間孤獨而寂寞地行走了幾個時辰，忽然遠遠地聽到有人叫喚他的聲音：“成將軍請留步！成將軍請留步！”
他停下了腳步，轉身朝那遠遠的山坡望去，一時竟沒有弄清楚叫喊他的是誰。他繼續站定竭盡目力搜尋，遠遠的，模模糊糊的，好像是兩個人影兒向他這邊移動過來了。
成何魂遠遠地、目不轉睛地望著兩個人影兒向他移動過來，原來是董衡、董超二魂。二董之魂坐在山峰看山景之時，忽然遠遠的發現了成何魂，於是便呼喊了他。三魂聚集在了一起，難免又訴說了幾句龐德的兇狠以及自己生命的渺小和脆弱，感嘆了一番生命的短暫以及相互廝殺的殘酷和毫無意義。他們閒坐、閒談了半刻之後便各自分散了，因為生怕閻王府的管制和追責：人間有時是殘酷無情的，然而陰曹地府也絕不是陽間的人們所向往的如美酒歌曲詩歌般的理想之處。
……話說成何被射中掉水死去之後，反而引得蜀軍更瘋狂的衝殺，操軍抵擋不住，完全處於被碾壓的地步，於是操軍軍士們紛紛跪地投降，只剩下龐德及極少的幾個族人、心腹在拼命抵抗。拼殺過程中雙方又重傷、死去了好幾個人。這時，河面上駛來了一條小戰船，上面有二十來個軍士，看上去反正不是操軍，估計是蜀軍的一股增援的隊伍。眼看著小船已經接近岸邊了。龐德想：“殺上去！奪船！”於是雄獅般地衝上去，連續砍死了兩三個人。船上計程車兵眼見得來者如猛虎般不可阻擋，自己一方似乎成了羊群，於是一下子被畏懼感所震懾，所驅使，紛紛跳水逃跑。龐德趁勢一躍而上，揮刀向仍然沒有來得及跳水逃跑的敵兵砍去。敵兵似也眼疾手快，一下子便滾落水中，急慌慌地遠逃了。
龐德奪得了船隻，一隻手握著刀，一隻手划著短棹，想要向樊城的方向逃脫。這時敵兵紛紛向他射擊，但所射之箭，一根根都像瞎子似的偏離了方向，不但沒有射中他的身體，連衣服、帽子都沒有碰到。龐德不由得心中寬慰，放下了戰刀，雙臂全力加速向樊城方向劃去。這時，他忽然發現左前方水面上有幾個人，再一眨眼，發現幾個人是撐著木筏過來的。又幾眨眼，看出那幾個人是蜀軍，其中有一人是大將的模樣，他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但一時又無計可施，只得盡力避開那木筏，繼續向樊城方向逃脫。但那木筏是由上游而來的，又加之幾名敵兵用篙子快速撐著前來。眼看著木筏向他快速衝來了，他拼死力划動想避開，可哪裡來得及。他的小戰船一下子被大木筏撞翻。他控制不住，一下子掉落水中。河水一下子使他冷得促縮了起來似的。他嗆了兩口水，但他仍然心中有數，努力掙扎著昂起頭，想向岸邊遊動逃生。但這時，他覺得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了，好像有什麼外力攫住了他。他感覺好像被人抓住後背的衣服了，接著他便被拎出水面，被幾隻手摁倒在木筏邊上。——到這時他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被敵軍活捉住按在了木筏上。而首先捉拿住他的蜀軍將領是周倉，即便周倉不報出姓名，他也看得出是周倉。
羞辱和痛苦使龐德難受極了。但一會兒，他似乎產生了幾分鎮定，因為他基本想通了，好歹就是一個死，或拼死沙場，或被捉被處死。於是他便不再抵抗，不再掙扎，而是咬著牙，默無聲息地讓蜀軍捆綁了自己。被捆綁住的他，在地面上斜躺了片刻。接著刀斧手們便令他起身，將他押到了高阜的一處帳前，他望見了關羽一張嚴峻的臉。關羽端坐在一張椅子上。
他身旁的一名武士頭領吼道：“還不趕快向關將軍跪下！”
龐德站得直挺挺的就是不肯跪下，睜著怒眼直視著關羽。關羽也面帶怒色地道：“你兄長仍在漢中，你的故主馬超，也在蜀中擔任大將，你現在已經被俘了，怎麼還不趁早投降？”
龐德大怒道：“我寧願死在刀斧下，怎麼肯投降你呢？你一介武夫，我若投降於你，豈不有辱祖宗，丟盡顏面，從此無臉見人乎？你這武夫！你這匹夫！……”
關羽大怒，恨不得立馬砸爛龐德的嘴。急忙喝令刀斧手們道：“快！斬！快拉下去！斬！”
龐德伸長了脖子，主動配合著刀斧手行刑，直到刀斧手下刀之前，還在不斷罵著“關武夫！匹夫！小兒！”。——如此勇敢地面對死亡，據說外邦的後人，後人的後人，納粹的主要戰爭罪犯，也很少人能做到這一點。後人，後人的後人中的普通人，大概就更難以做到了。
……刀斧手下刀之後，龐德的靈魂就脫離開他的軀體，沿著陡峭不平的山坡，向樊城遠郊的山野飛移而去。他在一處山坳旁跌落下來，然後爬進了一處山洞中。在那裡，他像全身深度被“麻醉”了一般，毫無任何知覺地度過了幾天。山洞外天氣陰晴風雨的變化，他當然也是毫無所知的。但於他在山洞中的第七天，外面的幾聲暴雷大響，使他忽然產生了一絲感覺了。漸漸的，一絲變成幾絲，他的神志和記憶也產生了。他把自己的被俘被殺的過程回憶了一遍，他對自己的被殺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後悔。他想：“人活著，就是要爭口氣，爭個地位。即便不是自己稱王，但也要歸屬於一個德能雙賢的主公，方才不是枉為做人。關羽那匹夫，除了有些武功，其他的還有什麼？我如果投降於他，真不如死了乾淨，有名節，堂堂正正。”龐德魂這樣想了幾遍，跟他生前的理念簡直沒有絲毫的變化。難怪有人說，要改變一個人的觀念，比移山比登天還難。
龐德魂的神志和記憶愈加清晰了一些，感覺也變得更為敏感了。他分明感覺自己已經十分飢餓了，急需要補充養分。可他努力地站起身，到山洞口一瞧時，卻發現洞外颳著大風，雜草和樹的枝葉搖搖擺擺，雨水飄飄灑灑。他向洞外走了兩步，立馬感覺天氣寒涼了好多。於是他又迴轉進洞內，呆坐了一會兒，待雨水停止大風變小之後，他走出了山洞，走到了草木最繁密茂盛處，拼命而貪婪地吸收著天地間的元氣和草木水果之氣。啊，他感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