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話說曹操並沒有因失敗而一蹶不振，說他越挫越勇似乎也不是大錯特錯。他在失去了糧草、漢水之後，又派大軍從斜谷小路進發，試圖奪回漢水，殺敵報仇。
曹操命徐晃為先鋒，王平為副先鋒。兩位將軍率領隊伍到達了漢水之濱。徐晃打算下令前鋒部隊渡水列陣。但王平深表擔憂，道：“軍士們如果渡水前去，萬一前面戰事不利，急需速退，怎麼辦呢？”
徐晃咂了咂嘴，心中湧起了一股很是瞧不起王平的意思。道：“昔日韓信背水為陣，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王將軍不會不知道吧？再者，楚霸王戰章邯、王離之時，破釜沉舟，大獲全勝，想來王將軍也不會不有所耳聞的。”
可王平仍然感到不對勁兒，很是覺得徐晃是死板教條。他說：“事情恐非如此簡單。過去，韓信是料定敵人無謀才採用這種計策的，現在將軍您能料定趙雲、黃忠的意圖嗎？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天時、地利、人和也許皆有所不同啊。”
幾句話嗆得徐晃啞口無言。他沉下了臉，很是想用官階、職級壓制住他。但話語出口時還是有所剋制了。他對王平道：“步軍歸你指揮，你可以率領步軍與敵人作戰。馬軍歸我，我將率馬軍破敵。”王平只得依從這樣的分工，但仍然規勸徐晃不要渡河。可徐晃堅持己見，最終沒有聽從王平的諫言。
於是徐晃令軍士們在漢水之上搭起了浮橋，隨即過河來與蜀軍形成了對壘的態勢。徐晃令軍士們當晚早早就寢，次日凌晨生火造飯，軍士們飽餐一頓之後，即開始到蜀軍寨前辱罵搦戰：“常山村夫趙雲！有種的快出來廝殺！躲在寨裡的是沒種的鼠輩！白頭老賊黃忠！大半身已經下土！沒膽量出營廝殺，躲在營寨裡做縮頭王八！……”這樣的輪番著從辰時辱罵到申時，比後人的後人做中小學教師連續上課還要辛苦。幾個時辰罵下來，不曾有一個蜀兵有動靜，比藝術家的作品毫無反響還要悲哀。
徐晃想：“既然蜀軍縮在營裡不出戰，那我就用弩弓狠狠地射殺一場，然後再回軍。”於是他下達命令，所有弓弩手逼近蜀軍營寨，用弩弓狠狠地向蜀營內射擊，多射殺一個好一個，多射傷一個也好。於是箭鏃密密地向蜀軍軍營內飛去。
在射擊的過程中，徐晃已經下令後軍逐漸依次撤退。待向蜀營猛烈射擊過一陣之後，徐晃即下令全線後撤。正在這時，突然聽到蜀軍軍營鼓聲大震，喊殺之聲直衝雲霄。眼見得蜀軍從左右兩邊衝殺過來，形成了包圍合擊之勢，接著便如猛獸開始追擊、撕咬獵物一般，曹軍大敗如山倒。被踩死的踩傷的無數。士兵劉根雖然沒有流血，但內臟被踩傷了。他渾身發紫，躺在山路旁喘著粗氣，但不久便停止了呼吸。
徐晃拼死力殺出了一條血路，帶著幾處輕傷逃回了自己的營寨。一見王平，便責怪道：“你難道不知道我軍情吃緊？為什麼坐而不救？”王平也深感委屈地道：“現在您是責怪我不往救；如果我前往救援了，這裡的營寨能保得住嗎？這裡的營寨丟了，將軍現在將何處安身？我曾苦苦地勸諫將軍不要前往，可將軍就是不肯聽從，以致招此大敗。將軍還要我怎樣呢？”
徐晃一聽，更加惱羞成怒，拔出劍來就要砍殺王平。在場的幾名將校急忙苦苦的規勸，徐晃才將劍插入劍鞘，算是放棄了斬殺王平的打算。
當晚，王平睡在帳中的臨時鋪位上，怎麼也睡不著。想：在徐晃的手下幹事兒，實在是窩囊憋屈透了。左會被責怪，右也會受窩囊氣，幾句話不合，就有可能性命不保，這還有什麼奔頭？
王平這樣反覆想了幾遍，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忽然帳外傳來了輕微的聲音，道：“將軍睡著了沒有？我們有要事想跟將軍商量呢。”——原來是王平的兩個心腹人求見。王平請他們入內。兩個心腹人道：“將軍受徐晃的窩囊氣，連我們也深為不服。我們願意替將軍復仇，去砍掉徐晃那畜牲。”
王平想了一想，道：“兩位兄弟為我鳴不平，我深為感動。這兄弟間的情意，日月可鑑。不過，如果現在你們兩位兄弟前往徐晃帳內砍殺他，那簡直就是自蹈死地啊，說什麼我也不會讓兩位兄弟去冒這樣的危險的。——我想，不如這樣，你們再夥同幾個弟兄去四處放火，然後再高聲喊叫‘沒得命！劫寨了！’——這樣，我們就可以趁亂離開這裡，快速渡過漢水，去投趙雲。保得我們的性命在，就好像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了！”
王平這麼一說，兩個心腹人都覺得很是在理。於是又把相關的細節作了些考慮、安排和部署。
當天深夜，王平屬下的幾名心腹就營中放起火來，加之他屬下的軍士們都對徐晃深深的不滿和仇恨，於是協助放火和叫喊者甚多，曹軍的軍營內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徐晃慌忙起身，見勢頭不對，知道王平屬下的軍士對自己仇恨者極多，於是不敢作戰，慌忙穿戴好，棄營逃之夭夭。
……話說士兵劉根，在被踩踏致死後，他的靈魂沿著山谷向遠離戰場的方向飛移而去，最終在一處山凹裡跌落而下。他在那裡度過了什麼感覺也沒有、完全沒有自我意識的幾天，然後不知緣由地漸漸產生了神志和記憶。他想到了自己的隊伍混亂不堪、互相踐踏的情形，仍不免心有餘悸。他想起了自己被踩傷時的劇痛，又想起了自己的逐漸呼吸困難，痛苦難熬，不免又為自己而悲傷了一陣，進而又為所有人的人生而悲嘆了一通。他甚至痴想：人什麼時候能夠自然長壽且死無痛苦呢？大概這是很難得的吧。
士兵劉根魂努力地站起了身，而後到草木叢中吸取了一些天地間的元氣和草木水果之氣，提振了一點精神，然後到閻王府告了假，向著家鄉的方向飛移而去。他急切的盼望看望一次母親。他父親去年就過世了，只有母親一個人孤單單地活在人間。
士兵劉根魂趁著夜色向家鄉飛移，雖然沒有月光，但卻滿天星光。他憑著星光把握方向，一路順暢地到達了家鄉，似乎忘卻了被踐踏致死的悲傷。遠遠地看見緩緩的山坡上家的兩間茅草屋，似乎茅草屋也在遠遠的向他凝望。屋簷，門扇，門楣，窗，牆，樹，都跟以前沒有什麼兩樣，絲毫不見悼念逝者的長練或白幡。這說明母親仍然以為兒子活在世上。
劉根魂走到家門口諦聽了一會兒，屋內沒有任何聲響，估計母親正熟睡著呢。他從門的罅隙裡擠了進去，到母親的居室門縫裡一瞧：母親正睡得香呢。他在母親床前的破舊踏板上睡下，略過了一會兒，開始託夢給母親。
劉根魂道：“母親，根兒向母親一拜！”
夢中母親：“啊，根兒回來啦？快起來快起來，還拜什麼拜呀，——肚子餓了嗎？那灶頭上還有饅頭呢，可能有點餿了，但不要緊，還是可以吃的。——我昨天運氣真好，還討到饅頭啦！我討到了一戶人家，好像是老爺在祝壽的，那麼多的大饅頭啊，我就去討。我說，‘老爺行行好，老爺行行好，老爺福氣好！’沒想到，那老爺給了我兩個大饅頭！我吃掉了一個，還有一個沒有捨得吃，放在灶頭的小視窗吹吹風，表面可能吹得幹一些，但不容易餿。哪想到啊，正好你回來啦，你去拿吃吧。我怕有老鼠，我就把那饅頭放在木碗裡，上面蓋了個竹籠兒，老鼠肯定掀不動的，你快去拿吧。”
劉根魂：“我不吃，我不餓。——母親出去要飯了？”
夢中母親：“是的，不要飯怎麼辦呢？總不能在家裡等死呀！田裡的棒子、大豆，全乾死了，都變成枯草了，有什麼辦法呢？……有的大戶人家，家裡有陳糧，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走一天，我總能討到些，餓不死的。我昨天運氣真好……”
劉根魂：“母親也不要走得太遠，不然會走不動的。”
夢中母親：“不要緊，我腿腳還行，就是腰有些疼，我能忍著。……你快去拿饅頭吃啊。要不，我去給你拿……”說著，夢中的母親一動彈，醒了，夢幻自然也中斷了。
劉根魂看了看母親，他再也無法跟母親說話了，只能噙著淚，退出了屋外。……
……卻說曹操得知王平投奔了劉備，十分憤怒，親自率領大軍來奪漢水的營寨。趙雲擔心孤軍無援，率軍退守到漢水以西，與曹軍隔水相拒。時隔不久，操軍渡水而來，握著槍，持著盾，來蜀寨前辱罵搦戰。大罵了幾個時辰，猶如對著空洞的河山發了一通倔脾氣，只是驚動了一些鳥雀和野獸而已，蜀營中並不曾有一人出戰。操軍所擁著的盾牌也沒能派上用場，因為蜀營中連一支箭、一個石子兒也沒有飛出來。
操軍的將士們似乎感到無聊賴了，只能退守到自己的營寨。當晚的晚餐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大家似乎帶著幾分冷清和落寞吃完。吃完之後，眾人按自己的習性和習慣在營寨內自由活動了一個時辰，而後便在地鋪上就寢。剛睡了大約不到一個時辰，忽然聽到一聲號砲聲響，接著聽到號角鳴響，鼓聲咚咚，操軍一個個被驚醒，以為蜀軍來劫寨了，慌忙起身，穿戴衣帽，手持武器，衝出寨門，可是除了黑洞洞的暗夜和暗夜中的土地、山峰和草木之外，一個人影兒也沒有。結果只能是一陣自我的騷動。
自我騷動了一陣之後，似乎又生出幾分無聊賴了，曹軍將士一個個都回營睡覺。剛躺下大約不到半個時辰，忽然又聽到一聲號砲聲響，接著便是號角鳴響，戰鼓咚咚不停，吶喊聲震天動地，山谷回聲哄哄。
曹操想：這一次怕是真的來劫寨了。於是迅速下令各營寨將士立即起身，做好戰鬥準備。然而片刻之後，黑夜仍然是黑夜，土地和山川仍然是那樣的土地和山川，卻不見蜀軍的一個人影兒：如此的折騰了一夜。
第二夜第三夜，依然是一會兒靜寂無聲，一會兒是號角鳴響，戰鼓咚咚，喊聲震天動地。曹操只得命令將士們和衣而睡，武器放置於身旁。曹操屬下有名裨將顯然是失去耐心了，請示曹操要砸破蜀軍營寨，衝進去決一死戰。曹操雖然肯定了他的忠誠和勇敢，然而當即否定了他的莽撞。
曹操下令：拔寨退軍三十里，就空闊平坦處安營紮寨。
而玄德、孔明卻沿著漢水前進了數里，背水紮寨結營，擺出了決戰的架勢。
曹操想：“我軍在受噪擾了兩三天之後，最近卻休整了兩天，戰力已經得到恢復了，現在決戰，也許正是時候。”於是派人到蜀軍營寨下戰書。戰書略曰：
玄德、孔明及諸先生：汝軍虛張聲勢，半夜鼓譟，似早有進軍之意。何不壯烈其膽，實戰一場乎？盼復。
接戰書後，玄德、孔明協商了一下，簡要回復了一書。不過言“收悉。明日即申酉日會獵。一言為定”云云。
次日，兩軍在中路五界山前擺開了陣勢。跟大型雄性動物為了領地或為了交配權而爭鬥的形式有所不同的是，人類的族群與族群之間的爭鬥在此時似乎更具有了儀式感：因為除了人和人的怒目相向之外，還比其他動物多使用了刀槍鉤戟等好多武器，並且在各自的陣地上還打起了高高飄揚的旗幟，雙方還分別擂鼓三通：這些都是其他動物所沒有的。這些，都是人類高明於其他動物的標誌嗎？
曹操身著華麗的戰袍，騎著高頭大馬，立於門旗之下，在氣勢上首先勝過了玄德一籌似的。他喚玄德前來答話。——儼然天子傳喚臣子也。
玄德率領劉封、孟達並川中諸將而出，眼光定定地遠遠望著曹操，好像一些絲毫不馴順的大臣。曹操揚鞭指著他們，罵道：“劉備，忘恩負義的小人，不忠不孝的奸佞！反叛朝廷的逆賊！”
劉備哼一聲，回應道：“賊喊捉賊！倒打一耙！人妖顛倒！——我乃大漢皇室之胄，奉天子之詔征討逆賊。你上弒母后，自立為王，越僭大用天子之鑾輿，不是反賊又是何等的奸佞？”曹操勃然大怒，令徐晃奔馬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