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幾天後，行移到山谷中的杜遠魂慢慢恢復了一些精神和智慧。他想：“真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廖化小兒平時好像寡言少語的，其實是一肚子的壞水！原來他是以山寨為跳板，一心想著升官發財的，盼望著投靠大樹，不顧及山寨小弟兄們的心意。我們打劫為生，逍遙自在，為什麼一定要去攀高枝，寄人籬下，聽命於別人！他以為自己是會成為朝廷大官呢，其實也就是跟我們一道的強人而已！兩個女人，我讓他先挑，我次之，對他是夠情義的了！可他竟對我下毒手了！此仇今生不報，來世也定當報復！”就這樣，杜遠魂氣恨恨地自言自語著，並且在比生前更大的區域遊蕩著。
忽然，他發現了對面的山腰處有一個人影兒在晃動。他以樹木的枝葉為掩護，仔細地觀察著，確定對方確實是孤身一人，並且從衣著打扮等方面看，好像是一個落單的將軍似的。
杜遠魂在人世間的打劫的積習又泛湧了起來。他想：我不至於殺死他，但可以把他身上的銀子攝過來。這樣想定之後，他便走下了山坡，到了對面的山腳下，而後漸漸向先前看到的人影兒靠過去。等到靠近得差不多一箭之地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原先的人影兒其實也是一個鬼魂而已。不過，這一發現，並沒有使他沮喪，反而使他更高興了一些：因為他只要偷到財物就好，哪管他是人是鬼。
於是他又想：我還是到他的前面為好，預先埋伏在他的必經之路的旁邊，等到他從我的身旁經過時，我一棒打暈他，然後……。因此，他就輕手輕腳地從旁邊的草叢中繞到了那鬼魂前，在道路的旁側隱蔽了起來。果然，那鬼魂漸漸移動過來了，杜遠魂幾乎屏住呼吸等待著。那鬼魂移動，漸漸移動，已經跟杜遠魂平肩了，接著便向前繼續移動而去。杜遠魂揚起了木棍，朝那鬼魂的頭部狠砸過去。可就是杜遠魂高高揚起木棍的時候，那鬼魂竟然猛一轉身，一下子抓住了木棍，且猛然使勁兒一拉，杜遠魂不但沒有砸到他，反而自己被拉動栽了個嘴啃泥。
杜遠魂被那鬼魂踩在地上，並且被反抓住了雙手，完全處於一種任人宰割的地位。這個結果是他之先不曾預料到的。他被按在地上，身子是動彈不得了，但他的嘴巴仍然可以發聲：“大俠饒命！大俠饒命！大俠不記小人過！小人有眼不見泰山，小孫子冒犯了大老爺，求大俠饒一條狗命……”
那鬼魂繼續踩住杜遠魂不放，道：“說！是不是關羽小兒派你來害我的？”
杜遠魂：“什麼？關羽？……不是！小人只是想圖點兒小錢兒的，並不想害大俠的性命。……相反，我山寨大當家的一心想討好關羽，放走了被我抓到了甘夫人糜夫人，反而把我殺了。我心裡其實痛恨著關羽小兒呢，我哪裡是關羽派來害大俠的呢？……大俠不記小人過。……”
那鬼魂：“我放了你，你如果今後再膽敢害我孔某人，我把你碾成碎泥，聽到沒有？”
杜遠魂：“聽到！聽到！大俠不殺之恩，沒齒不忘！今後大俠如果有用到小人的地方，小人一定忠心不二，但願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那鬼魂放開了杜遠魂。在強者面前，杜遠魂想到的是早點兒離開。而那鬼魂似乎太過寂寞孤單無聊了，反而請杜遠魂坐下談話。強者的要求，弱者不敢不服從。於是兩個人像朋友一般地坐著談話，分別坐在兩塊石頭上。
那鬼魂道：“你不妨說說，在你遇到我之前，你到底遭遇了些什麼？”
於是杜遠魂把巡哨時發現了甘糜二夫人的隊伍並劫持她們上山，他想娶其中的一個夫人做婆娘，而與廖化發生衝突，廖化殺死了他等之類的事敘說了一遍。這其中他還提到了關羽護送甘糜二夫人的事情。當杜遠魂提到關羽的名字之後，那鬼魂憤激得擂動了一下拳頭，道：“關羽小兒，我跟他三生三世的仇恨！”
杜遠魂一下子懵了：這之前好像聽到他憤恨地提到關羽的，現在一聽到提起關羽又是如此的仇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於是杜遠魂道：“大俠，我對關羽當然沒什麼好感，但關羽並沒有殺我，也不見得有什麼深仇大恨。我是被廖化殺死的。而大俠為什麼如此痛恨關羽呢？小人願聞其詳情。——在下姓杜名遠，字平遙。敢問大俠您高姓大名嗎？”
那鬼魂：“鄙人姓孔名秀，字之高，乃東嶺關守將。前些時的一天，關羽帶著一車輛和十幾個人，要從關口經過，我們施禮完畢後，我就問，‘將軍往何而去啊？’關羽回答說，‘我告別了丞相，特地往河北尋我的兄長。’我說，‘河北？正是袁紹的地域啊，袁紹是丞相的死對頭啊。將軍您到那兒去，一定有丞相簽發的通關憑證吧？’關羽說，‘因為我出行時比較匆忙急迫，所以不曾討得憑證。’我實在不敢擅自作出主張，我想要派人請示丞相後放他通行，可是，他不答應，說會誤了他的行程，我又說，‘那您先透過，留下車騎和這些人，等我請示後再放他們過去’。可他更是不答應。這時他竟像暴怒的獅虎了，拔刀就殺向了我。我退卻到關內，調動出士兵把守，可他跨上馬提刀飛奔向我而來，我跟他拼殺失利，被他砍了。”
杜遠魂：“唉，原來這樣啊。”
孔秀魂道：“小杜兄弟啊，你也替我想想：我能無憑無據的放人出關嗎？他關羽還算一個什麼將軍，竟不如山野村夫懂規矩嗎？——做事情總得有個規矩，對吧？事前憑嘴，但事後總要憑證據的！人家農夫借十來兩銀子或租個房舍什麼的，還都要有個憑據呢。而他，關羽，一個將軍，還好像有些聲名，竟就如此的不懂規矩嗎？不懂規矩而殺人，這不是亂殺無辜是什麼？這不是草菅人命殺人如麻又是什麼？”
……杜遠魂和孔秀魂又交談了好久。在陰司裡，他們逐漸成了兩個朋友了。
……蜿蜒曲折的黃河道，時而寬闊時而狹窄，有的地方翻滾浪湧，有的地方則相對較為平緩，溫順。就在這片相對開闊地帶的南岸，是一片山石嶙峋的區域。然而向東延伸開去，則地勢和緩得多。在這區域的一個山凹裡，一個幽靈剛剛恢復活力，智慧也逐漸產生了。它就是秦琪魂。
秦琪魂又不禁把自己由人變鬼的過程回想了一遍。那是十多天前的一天，當時在他看來也是極為平常的一天。差不多在卯時末辰時初的時候，他剛剛用完早餐，他手下計程車兵正到崗哨換完崗。忽然，剛剛上崗的一名哨兵忽然前來報告說：有一支隊伍想要過黃河。秦琪隨即同哨兵來到了河邊哨所，對著一箭之地之外的人喊道：“那站在河邊上的人是什麼人啦？”
河邊的人喊道：“我是漢壽亭侯關羽。”
秦琪心裡知道對方是想要過河的，但他還是想再問一問，一是透過詢問可以更為確定一下，二是能顯示自己的存在以及放不放過河的權力。於是他便問道：“你現在要去哪兒啊？”
一聽到這話，關羽便稍稍覺得對方問得有些多餘，但仍然用正常的口吻回答道：“我想要過河到河北去尋找我的兄長劉玄德，請您借條船我們渡河吧！”
秦琪問道：“丞相發的通關公文在哪兒啊？”
關羽道：“我這次行動是不受丞相轄制的，哪裡有什麼公文呢？”
秦琪道：“我是奉夏侯將軍的命令把守關隘的，沒有丞相或夏侯將軍的指令，任何人都不得過關而去。——你便是插上翅膀也休想飛過河去！”
關羽原本就有點氣不順，聽到這屎磚頭般堅硬的話，不由得大怒道：“你知道我一路上殺掉了幾個攔截我的人嗎？”
秦琪：“你也只是挑軟橘子捏殺那些無名的下將吧？你膽敢殺我嗎？”
關羽強壓著怒火說：“你比顏良、文丑如何？我手一動他們就成了我的刀下之鬼了！”
至此，秦琪也被激怒了。他縱馬提刀，直衝上前去砍關羽。兩馬相交搏戰，只一個回合，秦琪的頭顱就被砍落。他掉下馬來，抽搐了幾下，再也不動彈了。
……想到這裡，秦琪魂咬了咬牙，長嘆了一聲。接著便又想道：“我應該向許都的方向去，去尋我的舅舅，託夢給舅舅，為我報仇雪恨。此仇不報，我三輩子不服！”這樣拿定主意之後，他便往許都的方向飄移而去。到得許都之後，尋來尋去，打聽了若干個行路之魂，也沒有打聽到舅舅的去向。他心灰意冷極了，便沿著許都郊野的一條河岸，向東轉而向南遊蕩而去，他想：這大概是向豫州、汝南一帶而去的吧。他走了半天，感覺實在有些疲勞了，於是就著一處草木林躺下，迷迷糊糊的不覺睡了一覺。
秦琪魂睜開惺忪的眼睛，坐在那草木林的高垛子之上，心意茫茫的不知是繼續向前走還是回許都。正在他睡眼朦朧仍在猶疑不定的時候，忽然發現遠遠的前方有一個人影兒跌跌撞撞地在朝前走，有時候簡直是在爬動。他悲慼、無聊、迷茫的心意忽然提起了幾絲興趣，他默默地望著那人影兒一會兒蹣跚地走，一會兒在地面上爬。隨著距離的拉近，他判斷出了那人影兒也只是一個鬼魂而已，並且好像是剛剛離世的人的魂靈。距離又靠近一些了，秦琪魂突然覺得那魂影兒好像是他的舅舅。他簡直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走前去幾步，仔細一看，果然是他的舅舅！
“舅舅！”秦琪魂連忙高喊了一聲，可那魂影兒扭頭朝秦琪魂看著，“嗚嗚嗚”的卻說不出一句話。原來那鬼魂是剛剛脫離人的身軀的，還沒有恢復心性和神智呢。秦琪魂連忙前去扶住舅舅魂，把他攙到一個可避風擋雨的山凹裡，讓他平躺著，給他喂水和山果以及草木的元氣。
幾天之後，秦琪的舅舅魂才逐漸恢復了一些神志和記憶。
秦琪魂跪於舅舅魂的前面，問道：“舅舅想起了我嗎？”
舅舅魂有氣無力地道：“我知道的。你不就是秦琪嗎？”
秦琪魂：“是的是的，舅舅終於恢復神智了。——舅舅怎麼戰死沙場了？舅舅知道我是被關羽所殺嗎？”
舅舅魂：“怎麼不知道呢？我就是因為你被殺才去找關羽報復，被他殺害的呀！”
秦琪魂聽後，心裡如刀絞一般的難受和愧疚，但人間弱肉強食，跟兇猛動物間一樣，又萬般無奈啊。
舅舅魂逐漸恢復了力量，說話較之前有精神了一些。他對秦琪魂說：“我聽說關羽那廝在黃河渡口殺害了你，悲痛氣憤極了，我即刻去請示丞相，要求前往河北跟關羽拼殺個他死我活。可我沒料到丞相說什麼也不同意。——大概一是愛惜關羽有什麼本事，忠誠，二是圖自己做人情，拉關係，留道路。——丞相命我往汝南去攻劉闢。不得已，我只得帶領人馬前往汝南。第二天，我在前進的途中，忽然看見了一個黑臉將軍大概是叫張飛的和關羽正在為什麼事情而爭執個不休。我也管不了那許多了，我看到關羽了我恨不得立即砍下他的狗頭。我握著刀，縱馬前進，對關羽小兒吼道：‘你殺了我的外甥秦琪，卻原來逃到這兒來了？我奉丞相之命，——奉丞相之命這話是我故意加上的。——特來拿你！’他閉著嘴，陰著臉，不打話，直接舉刀向我砍來。我躲閃不及，被他砍中了，一下子失去了知覺。——唉！就是這樣的。”
外甥魂和舅舅魂，又搖頭嘆息了一番。一時的，他們心中竟一片悵惘迷茫，竟不知前往何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