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董承魂和吉平魂正說著話兒的時候，忽然董貴妃魂向他倆走來。吉平生前從未見過董貴妃，所以不認識。在董貴妃魂還沒有十分靠近他們的時候，董承魂即作了介紹，道：“是董貴妃過來了。”
於是吉平魂拜道：“在下吉太拜見貴妃娘娘！”——吉平，名太，字稱平。“吉平”是人們平時習慣了的稱呼。
董貴妃魂立即還禮，道：“哦，是吉大師吧？奴原本聽國舅說起過吉大師的，也曾遠遠的見過吉大師的尊容。——您兩位就繼續聊吧，奴仍要繼續吸取些草木水果之氣。”說完，董貴妃魂又轉身到附近的別處草木林中去了。
董承魂向吉平魂解釋說：“貴妃被曹賊下令處死時，是懷有五個多月的身孕的。孕婦在生前食量較大，到了陰司裡同樣如此，也需要供給胎兒在身子內所需要的的乳水呢。”
吉平魂道：“是啊是啊，胎兒也是人啊，腹中的嬰兒也是有靈魂的呀，——曹操奸賊沒有讓嬰兒出生，就讓嬰兒成為腹中之魂了，而腹中之魂同樣需要透過妊娠的母親吸取天地間的元氣啊。”
……話說董承之侍妾雲英和其董氏家族人一起，被關進牢獄中數日。後來由獄卒從獄中取出，交付給了曹操麾下的將校。曹操手下的將校將其男女老少共七百餘人押解到了官廨門前的大廣場上。依照曹操的命令，將這七百餘人分成了東、西、南、北、中五個部分，分別在五個廣場處斬。——何以不在一處集中處斬？這跟之前的敘述是同樣的道理：讓更多的反曹操者看到其痛苦和死亡的結局，以便產生出殺雞嚇猴、殺一儆百的效果。豈止是殺一儆百，要力爭殺一儆千、殺一儆萬才好。
卻說董承的家奴秦慶童，在向曹操告密曹操抓捕了董承全家之後，曹操給了他一筆賞銀，就讓其恢復了自由。秦慶童在恢復自由身的當天，即聽說要處斬董承全家人了。對於董承及董承妻等人的死，他不但沒有憐憫之心，簡直就是大快於心，恨不能立即處斬。而對雲英，他是多麼的痛苦和歉疚。老實說，董承沒有冤枉他，他跟雲英的眉來眼去、暗送秋波已經遠遠不止三五日了。他從十二歲父母雙亡後被鄉鄰送到董家來做家奴，至今已經第六個年頭了。而云英被董承納為小妾也已經一年多。
有一天，他送新編好的鳥籠給雲英，送至雲英的門口，而云英恰巧坐在門口朝他看。他一抬頭，跟雲英的眼光相對。就在那一剎那，他感覺雲英的目光有些特別，有些暖人，充滿了魅力，甚至帶著些火辣辣的魔力，並且能直接點選到自己的後背、心窩及全身的每一處。幸好當時不曾有其他人在場，不曾有人見到他們的尷尬。
自那以後，他總是覺得雲英眼光有特別的意蘊，整個人也與眾不同。他有一絲害怕見到她，但又無時不在盼望見到她，總是尋機會看到她，哪怕跟她搭訕一兩句話也好。但同時又擔心別的人發現他自己的異常。於是乎盼望，苦澀，甜蜜，希冀，失望，總是交替進行或互相攪拌在一起。在多次眼光傳遞情義和多次的搭話之後，他們終於更親近了一些，有空時，他們就在一起甜蜜地密談了。
他們第二次帶著微笑密談的時候，被男主人董承撞見。於是兩個人險些被處死，都捱了四十大板。他被關進了冷屋子。要不是在夜裡扭斷鐵鎖翻牆逃跑，真的還不知道命運會以怎樣的面孔等待著他呢。
現在，他因告密得了賞金而成了自由人了，而云英，作為董承的家人，正站在被拘捕的七百多人的中間。當他聽說董承的家人要分成五個部分在五個地方處死時，他竭盡全力想知道雲英被分在哪個部分到哪裡受刑。可是他一直沒有看到她的人影兒，在眾多的看熱鬧的人群中，他想打聽雲英的所在。可是在眾多的看客之中，沒有一個人認識雲英的，只聽別人說年輕漂亮的女子有好幾個呢，看上去好像沒什麼大區別，哪個認得誰是誰啊，只要看她們被砍頭就是了。
因而，他沒有能看到行刑之前的雲英。他在南大門的廣場處看處死董承家族人中的一小部分人，沒看見仇人董承，也沒看到情人云英。
“她現在已經身首兩處了。”他哀傷、悵惘、迷茫地獨行在街道上。這寬寬而長長的街，這闊大的廣場，這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房舍和高樓，這一切都是好的，然而日子總是叫人難過，這一切也許都搞錯了？到底錯哪兒了？他是絕對想不出答案的了，仍然只是哀傷而迷惘地走著。
忽然，他一個激靈，想：不管她在哪兒受刑的，也許都集中到一處掩埋吧。如果他到掩埋之地去瞧瞧，也許能望見她的遺體，算是最後的送別。於是他又向別人打聽，看能不能打聽到埋葬董承家族人的地方。他向一位老翁打聽。老翁用異樣的眼光望著他，道：“哪曉得到哪個山角落裡去掩埋呢？都是有軍隊把守的，你打聽幹嘛？你想去陪葬嗎？”短短几句話，又撲滅了他希望的小泡泡。他又躑躅地徘徊了一段路，而後才拿定主意：還是回老家吧。
他帶著賞銀，沿著官道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兩個時辰，到一家小餐館買了點吃的，而後又繼續走，終於在夜晚約兩更天的時候接近了自家所在的村莊。不過，他實在是有些疲勞了。他打算就著一塊山石坐下，啃個饅頭，喝點水，然後再一鼓作氣走到家。
他看見了道旁的一塊好山石可以坐下休息。他於是坐了下來。一邊啃著饅頭一邊想：家裡的兩間草房也不知道有沒有倒塌？如果倒塌了也沒有關係，我可以用賞銀買幾根木頭、竹子，加一些柴草、麥稈兒，先搭起一個篷子，把小日子先過起來，然後再慢慢來。
他沒有完全想得妥當。忽然從身後上來兩個人拿著刀逼著他交出身上的銀兩。他說身上實在沒有銀兩，那兩個人就搜他的身，當摸到他身上有幾十兩銀子的時候，一刀就捅死了他，取走了所有的銀子。
他的屍體被扔在山谷裡，並且被人們看出了他就是幾年前的秦慶童。人們不禁一番嗟嘆。後人亦有詩嘆曰：
父母雙亡秦慶童
為奴董家苦無窮
相好雲英事敗露
歸家途中人財空
話說秦慶童被強人掠財害命，其屍被扔在山谷中，後被鄉鄰發現，掩埋。而他的靈魂在一個山凹裡昏睡了數日之後，才漸漸產生了一些知覺和智慧。他氣惱、哀怨著坐了老半天，而後站起身到草木林中吸取了一些天地間的元氣，便恢復了一些體力。忽然，雲英的形象又在他的腦海裡浮現了：那眼神，那面容，那笑容，那整個兒牽動自身的魅力……。他想：我現在反正是孤身一魂了，還回家幹什麼，不如遠遠近近地飄遊，也許還能遇到雲英。於是從這天開始，他白天在山間休息，夜晚則飄移於許都的每條大街小巷或遠遠近近的山峰山谷和曠野之中。天寒風大，雨水飄落，他一天也沒有停止過。
終於有一天，三更天的時候，秦慶童魂發現了無數的鬼魂在密密集集地東遊西走，他走近些一瞧：賣木器的，賣竹器的，賣草器的，賣各種小吃的，幾乎應有盡有。秦慶童魂明白了，原來這是陰曹的集市或廟會。他想：也許雲英也能過來。如果我在這裡能夠遇見她，看她幾眼，或能跟她說幾句話，那就太好了。
於是他坐上高坡，密切注視著每個女行人的身段和臉面。他先後發現有兩個人很像是雲英，然而近前去一瞧，都不是。於是他又準備返回高處去。他想：哪怕有一絲希望，也暫且不要放棄。當他回身準備向高處去的時候，忽然靠近自己的一個人沙啞著聲音輕輕喊道：“慶童，你是慶童嗎？”
秦慶童魂轉頭一瞧，吃了一大驚：原來這魂正是雲英，只是嗓音變化太大了。因為太喜出望外，秦慶童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情急之中，他說：“是的，我來是想碰到你的，可是想不到這麼巧，還真碰上了。”
可雲英魂仍在懷疑，道：“真的是你嗎？你怎麼也被害了？”
秦慶童把自己被劫財害命的事簡要敘說了一遍，同時也表示了對雲英的歉疚：因為自己而使雲英捱了四十大板。又因為自己的告密而使雲英受到了牽連。接著他又說：“這些天，我在外面飄飄蕩蕩冒著風風雨雨就是想遇到你的。”
雲英道：“我又何嘗不想遇到你呢？……可是，不行啊，不行！到了陰司，我們還是不能在一起的。喏，我的侍女正盯著我這邊看呢。董承老賊另外還派了人監視我的。……我得趕緊離開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啊！”說完，雲英魂即離開了。
這邊，秦慶童魂心裡像刀割一樣的痛苦。他眼睜睜地看著雲英魂和她的侍女消失在人群，然而他卻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啊。正如後人之後人所唱的：“眼睜睜的看著你，卻無能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盡頭。”
……話說原呂布部將宋憲，自投曹操之後，表面上看去有地位，也風光，但他骨子裡仍有些悶悶不樂：因為降將終不比嫡系，前娘生養的總是跟後孃生養的有些區別。但他也無可奈何，呂布早已肉腐骨枯，而他自己又沒有能耐獨立門戶，雄霸一方，因此只能寄居人下，得過且過。
為了打發平淡、平凡且慵倦的日子，他時常請好友魏續來家中飲酒解悶。魏續也是原呂布麾下的將領，跟宋憲早已成了莫逆之交，因此言談起來可以毫無顧忌，暢所欲言。魏續也常常邀宋憲前來自家飲酒敘談，為平淡的時光增添些小小的刺激、波瀾和趣味。
這天晚上，兩個人都喝得特別多。第二天早上起身，似乎仍沒有完全醒酒，精神勁兒沒達到最高點。但軍令已經下達，曹操組織了十五萬大軍，分三路前進迎擊袁紹的大軍。於路途上連續不斷地接到東郡太守劉延的告急文書：袁紹派大將顏良為先鋒，向白馬撲進過來。曹操先分撥五萬人馬，親自率領至白馬，倚靠綿延的土山駐紮。
曹操走出營寨，遙望著眼前的一馬平川的空闊曠野之地，隱隱看到顏良的前部精兵——共有十萬之眾——排成陣勢，心中不免泛起了幾分畏懼和擔憂。他定定地站在那裡，想：“是不是先用一將前進搏戰一次，權且試一試。勝利了，固然很好；失敗了，損失也不慘重。可是派誰向前呢？關羽我沒讓他來，我之幾名愛將現在似乎也不是時候……”於是他轉過臉，看著呂布的舊將宋憲道：“宋將軍，我聽說你原來是呂布屬下的一名猛將，今可以與顏良一戰。”
宋憲想：“這是在考驗我呢。上前搏戰一次是必須的。”於是他綽槍上馬，徑直衝到陣前。
顏良閉著嘴，緊咬著牙，瞪著眼睛，橫刀立馬於門旗之下，看著宋憲奔到自己前面。他大喝一聲，縱馬奔來迎戰。剛戰第一回合，宋憲即感到力不從心，身心與手臂稍一打顫，就被顏良砍中。他跌落於地，身體本能地抽搐了幾下，就再也不動彈了。
曹操看清了這個過程。與其說是為宋憲的速敗而吃驚，倒不如說是更為讚歎顏良的高強武藝。他不由得讚歎道：“真是勇猛的大將啊！”
魏續也看清了這個過程，他還看到了曹操的神情聽到了曹操的讚歎，他腦海中意念一閃：“簡直借刀殺人了！”宋憲的死刺激了他，讓他頓感悲哀和極度的痛苦：曹操對宋憲的死並不是十分惋惜，對敵方將領的武藝和勇猛倒是十分賞識的！他實在忍不住內心的傷痛、悲涼和憤怒，他說：“敵將殺了我同伴了，我願意去報仇！”
曹操一聽，想：贏了固然很好，輸了也沒什麼大礙。於是他向魏續點了點頭，道：“行！”
魏續跨上戰馬，握著長矛，徑直衝到陣前，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奸賊逆將，我與你不共戴天！”顏良仍閉嘴咬牙瞪著雙眼，並不回罵魏續，而是冷冷地對著他，然後再猛然出擊。只一回合，魏續一個“完了”未想停當，便被劈開了身體，倒於馬下，鮮血迸流。
宋憲魂脫離了其身體向白馬遠郊的山野飛移而去，魏續之魂也隨之跟著而去了。他們在山間毫無生存感覺的度過了數日之後，漸漸恢復了一些神志和智慧。宋憲魂第一次遇見魏續魂時，感到極為驚訝：“魏兄，魏兄，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也戰死了？”
魏續魂道：“宋兄啊，你可知道，雖然人們說起來‘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畢竟內外有別，親疏不同，前娘所生與後孃所生，豈能完全沒有區別啊？更何況我們原都是呂布的屬下，投靠而來的。你戰死後，曹操並不以為深深的惋惜，而是高度讚賞顏良的勇猛和高超武藝啊。兄戰死後，我孤單單地活著還有什麼意趣？曹操會把我當他的舊部心腹？我沒能忍住失去你的悲哀和憤怒，所以我是主動請戰的。今一死，不足為憾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