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話說姚家村弟兄兩個姚大和姚二，自入伍後沒吃過一回肉就戰死了。也許閻王老爺可憐他們，他們到了陰曹地府裡，閻王爺仍然讓他們住在一處，免得他們心酸孤單寂寞。他們在山坡一側的河溝邊住下了。他們也沒有去請求回家鄉，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也不知道是在原地受窮還是流落到了什麼地方。就這樣，他們一般都是白天隱於草木叢間休息，夜晚便出來遊蕩，吸收草木之氣和瓜果之氣。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年多。他們忽然記起了自己無論怎樣都難以忘卻的家鄉，記起了那些左鄰右舍，特別是教他們如何種麥種瓜栽樹的爺爺奶奶。——雖然那幾個老頭兒老太太都不是他們嫡親的爺爺奶奶，甚至不同姓，但他們依然稱呼他們爺爺奶奶，其感情仍是親切而深厚的。
年輕人喜歡暢想。夜晚，人間的人們大都沉入了睡夢之中了，而姚大魂姚二魂卻在遙想未來投胎後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他們想：“美不美，家鄉的山，家鄉的水。投胎再次為人後還是回到故鄉的好。”——這樣的想法，也許遊牧民族接受不了，然而在他們哥兒倆，卻是非常自然的。
“最好的住宅是屋後有山，門前有水。”姚大魂說。
“這個自然。後面山上要有各種水果，橘子桃子柿子梨子李子的要全有才好。”姚二魂說道。
姚大魂：“你是光想到吃。光有吃的還不夠，最好還要有個竹林子，夏天在裡面才涼快呢。”
姚二魂：“你光想著竹園，稻田麥田在哪兒呢？”
姚大魂：“稻田麥田？當然屋前屋後都要有啊。要老大老大的一片，要麥子稻子吃不了，也可以給點叫花子。”
姚二魂：“光有稻子麥子也不行啊。還要有肉吃。要養牛，還要養好多好多的豬子、羊子、雞子鴨子老鵝什麼的。”
姚大魂：“養那麼多我們怎麼忙得過來啊。——對了，忙不過來就僱傭人。”
姚二魂：“對，僱傭人！如果傭人不好好幹，就打，打他嘴巴，看他敢不敢犟嘴。”
姚大魂：“還有個大事忘了。還要找婆娘呢，對不對？”
姚二魂：“這個，我不曾想過。找個女的？跟自己睡在一起，這怎麼好意思呀？”——姚二比姚大小兩歲。男女的事情好像還沒有開竅。
姚大魂：“找女的，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呀？這個頂重要了，跟吃一樣重要。不但要找一個，還要納妾。不聽話就罵，就打。還要她養男孩兒，養不出男孩兒也要罵，也要打。”
姚二魂：“找個女的，跟女的睡同一張床，過一段時間，那女的就自動懷孕、生孩子嗎？”
姚大魂：“這個你不懂。她哪會自動生啊，還要跟她……，唉，這個你不懂，不跟你說了。……快睡覺吧，不囉嗦了。”
沉默了。一會兒兩個鬼魂迷迷糊糊地睡去。
……話說潁川陳氏，是個大家族，除了佔據了一大片好山林、好土地、好河川之外，還有一個地方簡直是神仙居住之地。這個地方被俗稱為“龜垛”。河流擁抱著它的三面，還有一面跟小湖泊通連，而有東西南北四條通道通向外界。如果可以從空中俯瞰的話，四條通道酷似烏龜的四條腿，另有一處突出，猶如鰲頭。這大概就是“龜垛”這個名字的由來。而中間“鬼背”的部分，當然並不完全像龜背，而是高高低低，林木繁茂，花草簇簇，加之建造了各式庫房、棲息廳、飲食廳、樓臺殿閣及曲橋迴廊，路轉景換，或曲折通幽，或柳暗花明，不是像美不勝收的仙人之境嗎？
這天，是陳氏老爺的八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而陳老爺八十大壽更顯得稀罕而珍貴。老先生養得胖胖的，紅黑的皮膚，其身材大約跟董卓有一比。
這一天，除了他的兒孫、曾孫及其他家族人之外，還請來了鄉、縣的一些官府要人及豪門大戶。早餐除了麵粉做的“大壽桃”外，還有稀飯及幾種蛋類、豆類食品。
早餐過後，歌舞班子就開始吹拉彈唱舞動跳躍起來，惹得附近的飛鳥似乎都不敢靠近，而河湖的游魚卻好像遊得更加自在。兒孫等晚輩人一一的磕頭祝壽，而陳老爺因滿臉喜氣而嘴咧得更為寬長。中午飯的豐盛自不必多說，單消耗掉的美酒一時也難以統計得準確。歌聲說笑聲划拳聲交織成了一片快樂的河海。午餐之後，自然仍是歌舞吹拉彈奏。來客們並沒有散去，因為祝壽人是必須在晚上一同吃“壽麵”的。
大約申時過半酉時未到之時，歌舞班的演出暫時結束了。大家都在等待著即將吃“壽麵”了。可在壽麵還沒有開吃時，卻等來了一個訊息：曹操的大兵打過來了。
細作報告說：“曹操的大隊人馬離這裡不過數里，再不趕快逃跑恐怕來不及了！”
於是等待吃壽麵改為拼命的逃跑。曹操的大兵將從西邊衝殺過來，而眾人都向東、南、北三個方向逃竄。陳老爺被家丁用轎子抬著向東奔逃，沿著小湖邊向深山裡快速轉移。等到了大家都認為是比較安全的地帶時，陳老爺已經口角歪斜，眼睛不能自然眨巴，並且不能說話了，準確地說，連一個詞語也說不出了。大家都說：“不得了！老爺受了驚嚇，已經嚇出病來了！”於是停下來，又是捶胸，又是拍背，又是灌水，但陳老爺已經不能下嚥了。過了一會兒，連一絲一毫的氣息都沒有了。
有逃跑到遠處高山上的人望見：曹操的大兵快速向前推進，見人殺人，但對已經遠逃的人也不再追殺。他們好像對追殺別人不再那麼感興趣了似的。他們開始忙忙碌碌地搬運倉庫裡的糧食。有的用馬車裝，有的直接把糧袋子放在馬背上。接著還有一部分士兵到南邊的牛棚裡牽牛，到羊圈裡拉羊，也有的用網兜住雞子鴨子，還有的乾脆把雞鴨拎在手上，歡快而急乎乎地走著。總之，這一回曹操兵打過來，不是以殺人為主的，而是以搶糧食和禽獸及各種珍寶為目的的。
……一兩天的陰沉時有小雨的天氣之後，長安城迎來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和平的居民外出做買賣的，走親訪友的，遊樂玩耍的，明顯的比前一日增加了好多，並且從面部表情上也能看出人們內心的安然、愉悅和自由自在。
眾多的步行人之中，不時的可見馬拉車或人力拉車的，也有人晃晃悠悠抬著轎子的。
眼前的四名小廝抬著一頂轎子，裡面坐著的是太尉楊彪的夫人袁氏及一名貼身丫鬟。他們將前往何處呢？答曰：他們將前往大將軍郭汜的府第。
到得大將軍郭汜府的大門前，讓門人通報其內。不一會兒，郭汜的夫人親自出門迎接。入內，坐定。
郭汜夫人開言道：“哎呀，真想不到，今天是什麼風把嫂嫂吹來的呀？”
楊彪夫人：“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呢。其實呢，要說有事兒，還真沒什麼大事兒。都怪我是不是上了年紀了，有事兒也記不清了。下個月不是貴公子十歲生日嗎？我就是有點糊塗了，是初六，還是初八的？今天也沒什麼事兒，天氣又好，所以我就想過來問一問，免得到時候弄錯了。”
郭汜夫人：“是初八啊。——不是妹妹我不歡迎您嫂嫂來，像這點兒芝麻大的小事，叫個家丁過來問一下就是了，何勞嫂嫂走一遭啊。”
楊彪夫人：“妹妹說的也是。——不過，我想妹妹了，過來看一下，總可以的吧？”說話間，楊彪夫人不停地擠著眼睛看著郭汜夫人，示意好像另有什麼事似的。
郭汜夫人：“當然可以的呀。剛才我就說了，我哪敢不歡迎嫂嫂光臨寒舍啊？”說完，她叫所有在場的人全部退走了。她繼續說：“嫂嫂前來，是另有事情吧？”
楊彪夫人反而欲擒故縱了。她說：“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我現在倒真有點兒後悔了，還是不走這一趟的為好，我還是什麼都不必說了吧。”
郭汜夫人：“什麼事兒嫂嫂應該瞞著我的呀？俗話說，‘好話不瞞人，瞞人沒好話’，今天嫂嫂既然來了，還有什麼事兒開不得口的呢？快說吧，別這麼吞吞吐吐的叫人不爽快。”
楊彪夫人：“好吧，我就說了吧。——我們的話，都是為您郭大將軍一家好的呀，這個請妹妹放心。——就是，您家郭大將軍跟李司馬伕人有點兒私情，好像由來已久了，並且其情甚密。我和我家文先所擔心的是，如果此事被李司馬知曉了，弄不好您郭大將軍遭其所害呀！這種事情還是早點斷掉為好，要不然……”
聽到“有點兒私情”“由來已久”“其情甚密”的時候，郭汜夫人心裡頓時翻起了一股惡浪似的，嫉妒的痛苦使她的臉上完全變了色。他努力支撐住自己。接著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楊彪夫人似的道：“我的天啊，這是真的嗎？……他有時候徹夜不歸……都是幹這個下作無恥勾當的？如果不是嫂嫂親口說出，我真不敢朝這方面想，真不敢相信有這種事啊。”
楊彪夫人斜眼看了看郭汜夫人，想：“我這就基本達到目的了。”但嘴上卻說：“男人，有了這種事也不奇怪的。妹妹要冷靜些，只要注意不讓他們來往，不要讓李司馬知道就是了。”
郭汜夫人心裡仍在翻江倒海。但故作平靜，道：“是的是的。”
直到楊彪夫人告辭之後，郭汜夫人心中的嫉妒和痛苦仍絲毫沒有減淡。
當晚，郭汜回府了。妻子屢次想質問郭汜他跟李司馬伕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她害怕弄不好會引起郭汜的憤怒，把事情搞大，與家族的顏面有損太嚴重。總之，她的顧慮實在是太多了，簡直就是濁浪滾滾，無法收拾。
後來的事情，想來看官們也許有所知曉的了：數日後，李傕再邀郭汜飲酒，郭汜妻以“兩雄不能並列”“一山容不下二虎”之類的話勸住郭汜，使其沒有赴宴。後又一次，李傕派人送酒給郭汜，郭汜妻暗中下了毒，並以狗試之，狗立刻死去，以此證明李傕對郭汜下了毒手。又一日上朝完畢，李傕力邀郭汜赴宴，深夜回來後郭汜偶然腹痛，郭汜妻又趁勢說是李傕要置郭汜於死地……
由此，郭汜忍無可忍，整頓了數萬人馬殺向了李傕，李傕也跟其侄子李暹奮起反擊，由此兩軍開始了激烈的廝殺，死傷者無數。
楊彪、朱儁等六十餘名大臣合力試圖勸和，楊彪甚至以此差點被郭汜所殺。
但是，和平的道義與力量在戰爭面前，有時候就是那麼的不堪一擊。勸和失敗了，戰爭的邪火持續地燃燒著。李傕軍和郭汜軍每天激烈地互相廝殺，城市的大街小巷及郊野都是血肉模糊的屍體以及傷殘者的哀嚎，還有家族親人臉上縱橫的淚痕。
列位看官：楊彪本來在獻帝面前獻計，利用郭汜妻的嫉妒之心而採用反間計，挑起李傕和郭汜互鬥而後坐收漁人之利的，不想事情鬧大，被殘害的普通士兵太多太多。然後楊彪又會合數十名大臣講和。——也許，楊彪的這種勸和，只是在眾官面前擺出的一種姿態而已？——可已經狂燒的烈焰豈能說滅就滅的？人們都說“解鈴還須繫鈴人”，然而，如果鈴鐺系在已經完全瘋癲了的犬狼的脖頸之上，即便是原先的繫鈴人，哪能說解就解呢？
對李傕與郭汜的混戰，後人有詩嘆曰：
李傕郭汜相互鬥
長安城內血橫流
平民子弟命如草
爹孃心傷霜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