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董卓下令砍殺的周毖和伍瓊，在幾天之後才明白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他們暫時也沒有被閻王府批准回家鄉，兩個鬼魂就這麼在都城郊外的荒野之地或躺倒，或遊蕩著，靠天地之陰陽元氣和樹果之氣活著。後來又行遊到了一個山隘口。他們不止一次地哀嘆道：“哪曉得當時的董丞相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的火呢？在那個時候去進諫，簡直就是惹火燒死自己啊。”
伍瓊魂又說：“我自己死了倒也拉倒，就是苦了娘、老子和妻子、兒女了。沒了我的俸祿，他們將來怎麼過日子呢？總不能靠變賣家產度日呀。——也不知道丞相能不能發善心，撫卹我老父老母和妻兒。”
周毖魂道：“你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丞相能發善心照顧你父母妻兒？他有善心的話幹嘛要砍掉我們？把我們稍稍責罰一下不就得了？你有沒有考慮過：丞相不但不能撫卹你家人，如果不刨你家祖墳，你就得謝天謝地了！”
伍瓊魂瞪大了眼睛，不解地問道：“何以見得？”
周毖：“何以見得？——你也不動腦子好好想想：現在丞相是鐵了心要遷都了，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改變他的主張了。吃飯拿俸祿的大臣多，有幾個真男兒能像我們這樣冒死進諫的？這暫且不談。現在我們來談談遷都的事吧。遷都遷都，說起來輕巧，做起來有多難你想過沒有？要多少人力、物力、財力？我琢磨著，丞相身邊的那些奸佞諂媚溜鬚拍馬的小人，很可能會提出殺富人搶富人的辦法，因為一般的徵收是絕對不可能滿足遷都的巨大花費的。所以，我說：不刨你家祖墳，不把你家祖墳的錢財挖掘出來，就是大好事了。”
伍瓊魂仍然有些不完全相信周毖魂的話，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周毖魂道：“不至於此吧？”
伍瓊魂的“不至於此”剛剛說完，遠處就湧來了好多人影兒似的東西。黑壓壓的一大片。
周毖魂和伍瓊魂暫時停止了談話，向那些簇擁在一起並向這邊湧過來的人影兒望著。漸漸看清，他們都不是人間之人，而是陰間的鬼魂。
“一下子哪來的這麼多鬼魂啊？”伍瓊魂有些疑惑不解地問道。
周毖魂聲音低沉地說：“一定是董卓又殺死了很多人了。”
伍瓊魂：“他們好像都是老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不是軍人。”
周毖魂：“正是。”
說話間，那些鬼魂已經相當靠近周毖魂伍瓊魂了。忽然，好像聽到了無聲命令似的，那些鬼魂都趴伏了下去。一會兒，那其中有一個聲音喊道：“你們是什麼人？是不是董卓老賊手下的軍士？告訴你們倆，我們可是身無分文了！我們除了成了陰間的一個鬼，其他一無所有了！你們是不是佈置了伏兵，在此殺害我們的？現在我們已經是陰間的鬼魂了，你們也無法再殺我們了！我們哪能死兩次呢？你們還是給我們放開一條活路吧！我們要走向山間，走向果木林，我們要尋求吃的！我們快變成餓死鬼了！……”
周毖魂和伍瓊魂愣怔了一下。然後周毖魂跟伍瓊魂商量說：“跟他們說老實話吧。我們讓開，讓他們走他們的路吧。如何？”
伍瓊魂：“當然。——一切由您尚書大人做主，不要再跟我商議了。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個粗人？”
於是周毖魂喊話道：“各位叔叔嬸嬸兄弟姐妹們！你們看，看我們身體的大小，我們還是人間的人嗎？我們恐怕在你們之前就成了陰間的一個鬼魂了！不錯，我們在陽間做人的時候，確實在董卓手下做過事。可那老賊早已把我們殺了！董卓老賊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啊！”
伍瓊魂插話道：“各位兄弟姐妹，你們能說說，你們怎麼也全被殺了？你們犯了什麼罪啊？”
那其中有聲音喊道：“我們哪裡是犯了什麼罪啊？董卓殺人還需要理由嗎？還需要罪名嗎？告訴你們二位吧，我們原本都是些比較富裕的人家呀！我們辛辛苦苦，一年忙到頭，二年忙到梢，有的是幾輩子掙來的錢財，可一眨眼，全被董卓老賊的兵搶光了呀！他們生怕我們活著還索要我們自家的財物，因此，他們在把我們的財物全部搶光之後，就殺了我們全家，連剛出生的嬰兒啊，都被他們斬草除根了！”當這個聲音說到這裡的時候，那鬼魂群中有不少人抹起了眼淚。
伍瓊魂又問道：“那，董卓老賊為什麼要這麼歹毒殺人越貨呢？他是說你們造反嗎？”
鬼群中又有聲音道；“為什麼，您兩位還是不曾聽說又咋的？——他要把都城遷到長安去，要多少錢財呀！窮人要賣苦力，富人要交出財產，還要被砍頭，這世道啊，蒼天啊！”
鬼群中又有聲音喊了起來：“我看您兩位，還有好多不知道的呢！——董賊不但搶光了富人的財產，而且還刨了人家的祖墳啊！嗨！我先父母的祖墳，就被董卓的兵刨開了，拿走了所有的金銀首飾。我不服氣，跑上去求他們放手，他們二話沒說，上來就一刀劈了我。——不單是我一戶人家，還有不知多少戶人家，祖墳全被刨光了呀！那墳場上，到處是土木石頭，一片狼藉，有的屍骨都被敲碎了……”
鬼群中不停地有人在抹著眼淚。
靜默了一會兒，只有涼風在輕輕吹動著。
周毖魂開口說：“各位叔叔嬸嬸兄弟姐妹們，不要再流淚了！大家要先把日子過起來，再慢慢圖謀將來。各位，我們讓開，請你們從這裡過去吧，到山林中，到樹木果實多的地方去，憑天地之靈氣過日子，而後，再慢慢謀劃將來。各位請過去吧。”
這時，鬼群中有聲音道：“好的，謝謝兩位大人！——我們還是讓兩位英雄好漢在我們前面走吧！兩位還不知道我們兩位好漢的事蹟吧？”
伍瓊魂：“我們又沒看見什麼，我們哪兒能知道呢？”
鬼群中剛才的那個聲音繼續道：“在我們前面的這兩位好漢，可是為我們出了一口惡氣了。荒淫歹毒的董卓兵，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強姦兩名婦女。我們的這兩位英雄，先不動聲色，而是悄悄地從奸賊的後面衝上去，狠敲了奸賊的腦袋，把強姦賊打死了，救出了兩名婦女。而後，我們的這兩名好漢，把強姦賊的屌子和卵子全割掉了！”鬼群中有鬼魂發出了竊竊的笑聲。
周毖魂道：“各位，各位，都請過去吧，再會！”
……話說這一批鬼魂正從這山隘口陸陸續續地經過，不想後面又湧來了一大群，看上去至少有三千個鬼魂之多，哭號之聲傳遍了遠遠近近。都說董卓又下令焚燬了所有的宮殿和民宅，方圓二三百里之內，竟無一間完好的房舍，董卓又下令斬殺了成千上萬的村民，有富裕人家的，也有窮人家的被認為是沒有好好賣力氣幹活兒的。這後來的一群鬼魂跟前面的漸漸合為一個整體似的，都向山那邊尋求躲避，尋找食物去了。
……話說滎陽附近的一個山村裡，有一戶姓鄭的人家，妻子去世得早，丈夫沒願意也不曾有條件續絃，所以只剩下了丈夫和兩個兒子艱難地度日。大兒子十四歲，小兒子十三歲，跟父親一起守著幾畝山坡上的薄田。他們的家只剩下了兩間住房。本來是三間的，但因為給去世的妻子做棺木，逼迫拆掉了一間房，用竹木做了一口薄棺材。
當然，原本是說什麼也捨不得拆房子的。在拆房子之先，男主人和兩個兒子到山上去砍木頭，想用砍回來的木頭為逝者做棺木。沒料到，樹林附近的幾戶姓李的人家，是一個大家族，他們都一口咬定那山間的樹林全是他們家的，要砍樹可以，但必須付出大價錢，而鄭氏哪裡有錢可付呢？他們剛剛費力氣砍倒的一棵樹被姓李的一幫人搶了去，鄭氏父子還被他們打了一通。幸好三個人都只受了幾處皮外傷，沒有傷到骨頭和內臟。
砍樹不成被打了之後，鄭氏曾想著用雜草編席子裹屍下葬的。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對不起妻子。妻子給她生了兩個兒子，幾乎不曾過上一天好日子。男人的心腸有時候比女人還要柔軟。他嘆了一口氣，咬了咬牙，發了個狠心，終於拆除了最右邊的一間房子，用拆下來的木料和竹竿做了一口薄得不能再薄的棺木，給妻子下了葬。
安葬了妻子之後，鄭氏呆坐了半個時辰。想：靠幾畝薄田實在是難熬，將來兩個兒子都要找媳婦兒怎麼辦？應該做點什麼生意才好。他想了又想，覺得山上的野草不少，有好多種野草適合羊子吃，不如多養幾頭羊出售，以彌補田裡收成的不足。於是說幹就幹，賣雞蛋好不容易湊錢買了只母羊回來配種準備生小羊養。
他的這一行動無疑是具有建設性的，然而卻引起了兩個兒子心中的極度不滿：兩個兒子成年累月的連一隻雞蛋都沒有得吃，肚子裡太缺油水太荒蕪了。雖然內心極度不滿，但兩個兒子除了沉著臉顯得無精打采之外，卻沒有敢公開抗議。就這麼拖延著過日子。
……買回的母羊配種成功，第一次生育也成功。只是數量不多，只生養了兩隻小羊。不過，儘管數量不多，但成功的喜悅還是不減的。一個多月後，男人將兩隻小羊用小筐子裝著前往集市出售。集市很遠，需要翻過兩座山頭呢。
大兒子料想父親半天內不得回到家。於是一個壞主意在他的腦袋裡醞釀、形成了。他對弟弟說：“今天父親上集市賣羊子，還帶了餅子去吃中飯，估計肯定回來不得早。我們不如殺個雞子吃一下。——雞子肉真是太好吃了！”
弟弟聽他這麼一說，激動得有一丈高：“好的！”但立馬像水泡泡破滅了似的：“怎麼行呢？一共六隻雞，父親一數就曉得了！”
哥哥：“父親如果問雞子哪兒去了，我們就都說不知道。或者說，大概被黃鼠狼拖去了吧。”
弟弟仍有些疑疑惑惑的，覺得不太穩妥，但他的頭腦實在控制不了腸胃和嘴巴的慾望了，要吃雞肉的慾望已經無法阻擋了。就說：“好的。——但是我不會殺雞子，你可會？”
哥哥：“我會。去年，我和父親一起殺過的。——我們要快點兒！等父親到家了，要什麼都看不出來。——他就相信是黃鼠狼拖走了。”
於是他們到雞窩裡去抓雞。——父親在家時，有時雞子是散放在外面的，現在父親外出做生意了，就把雞子關在窩棚裡。——他們到雞窩門口時，雞子受驚躲讓，相互推擠，個個試圖躲避他們的手掌。結果，還是有一隻倒黴的雞子被摁住，被抓住翅膀根子了。
他們在離自家屋子遠遠的一塊地方挖了一個深坑，雞血和雞毛等等被他們認為不可快速弄吃掉的東西都扔進了深坑裡，而後等著再蓋上土壤。又到遠遠的河邊去洗掉了血跡汙漬。他們把乾淨的肉身雞放進釜裡，加了點水，生起了木材火，一會兒釜裡的水便被燒開了。——香噴噴的味道透出來，飄散開，太誘導極度飢餓的孩子了。因此，他們興奮中帶著急切，材火燒得旺旺的。
個把時辰過去了，他們覺得差不多燒爛了，於是取出雞子，用嘴吹著氣使雞子加速冷卻。
他倆分得比較公平合理。每人一半。但頭和頸項不好齊中間分。哥哥說：“頭和頸項沒得肉，就給我吧，我年齡大點，肚子也大些。”弟弟對此不曾有反對意見。於是雞頭雞頸作為額外的部分被哥哥佔用了。
應該說，雞子大致上還是被煨爛了。弟兄兩個不多一會兒的工夫，幾乎所有能被啃下的雞肉都全被啃下，全進了他們的肚子了。他們覺得真是太好吃了，剛吃完時，感覺實在是沉入了一種慾望剛剛實現的幸福和喜悅之中了。他們感覺還沒吃夠，但已然沒有了再增加的可能，於是又沉浸到了回味的快活和喜悅裡。
“快，快，我們把骨頭也埋到後面的那個坑裡，還要趕快把釜子洗乾淨。父親回來如果沒發現，我們就都不做聲，裝著什麼都不知道。如果發現了，我們就說什麼也不知道，恐怕被黃鼠狼拖走了吧。”哥哥說。
於是他們端著釜子去埋骨頭，洗釜子。哥哥在前面。弟弟在後面。他們把骨頭全部倒進了原先挖好的深坑裡，接著便開始迅速地蓋土。蓋土完畢後去洗釜子。釜子洗完後就往家裡走。走到家門口，一眼望見了父親也已經臨近家門口了。
父親問：“你們幹嘛的？”
他們沒料到父親會回來得這麼快。
真是計劃不如變化。兩個人的臉上都顯出尷尬而不自然的神色。原先設計的謊話，到這時感到不適宜了，發揮不了作用了。
父親跨進門內，立即聞到了一股香味。問道：“怎麼家裡有煨雞子味道的？”
兩個人都沒了話，愣怔怔地站著。
“原來你們在家偷殺雞子吃了？”父親板著臉問道。
弟兄兩個肯定不得，否定不得。
於是父親走到雞窩去察看了一下，數了一下雞子的數量。回來後，二話沒講，各給了弟兄兩個幾巴掌。
那天，父親本來就帶著一肚子氣回來的。兩隻小羊子，沒能賣到好價錢，而在回來時，卻被攔路賊強行要去了二兩銀子作為“買路錢”。父親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不能跟強人兩敗俱亡，家裡還有兩個娃要過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