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話說在潁川被曹操截住被斬殺的一萬餘名士兵的鬼魂，大約有十分之六七回歸了家鄉，還有小半的不願回鄉，另有一小部分無家可歸。這些不願回鄉及無家可歸者，在山川及草木林裡群處在一起，雖然不富不貴，倒也清靜閒暇，自由自在。忽然一天深夜裡，往日只有蟲鳴和小禽獸吵鬧的地方，卻傳來了一聲女子的尖叫聲。緊接著，又是一聲，兩三聲，連續不斷的邊跑邊呼救。

眾士兵魂紛紛抬頭張望，他們看見一名身著將軍服的男子正在追趕一名窈窕女子。女子一邊奔跑，一邊呼救著。看得出，這前跑後追的一女一男，都不是人間之人，而是陰間的鬼魂。前面的女子雖然逃得快，而眼看著後面的男子就要抓撲到她了。正在這時，一名士兵魂貓著腰衝上前，用他的長矛柄伸過去給那男鬼魂使了個絆子，那男子魂跌了個嘴啃泥。不過，當他爬將起來的時候，他已經被後來衝上來的幾名士兵死死的摁住了。

而那驚魂未定的女子，卻再也站不住了，跌坐在一旁喘著粗氣，眼淚不住地流了下來。而有幾名士兵魂安慰著問道：“姑娘，什麼事他這樣追你呀？不怕不怕，現在有我們這麼多人在呢！”而那女子只是喘氣哭著，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幾名摁住將軍服男子魂計程車兵道：“看你還好像是一名將軍，竟欺負人家一名弱女子，你算什麼漢子你？說，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追她？是欠你錢還是空你債了？還是貪圖女色？說！你若不說，我們馬上就把你捆綁起來，直交到閻王爺那裡！”

被幾個人按住肩膀和手腳的漢子道：“你們快放開我！我哪裡會取她性命！只有我高升才是最愛女子娘兒們的！我追她，只不過是跟她好一場而已，這臭娘兒們竟不從我！看我不揍扁她！你們還不趕快放開我？”

眾士兵魂中有一個聲音道：“什麼？你剛才說你是高升？哪裡的高升？是不是張寶大將軍部下的高將軍？”

被摁在地上的漢子道：“正是鄙人！哪裡有假？你們看我身上的這服裝，不正是鄙人嗎？大將軍張寶派我出馬搦戰，不想被張飛那廝砍我於馬下，唉！”

……高升，是他父母的第二個兒子。他出生週歲抓鬮兒時，那小手兒伸得老長老長的，便要去抓取一個桂木的妝奩盒子，而經書竹簡和刀劍碰也沒碰一下。他父親嘆了一口氣說：“莫非長大了是個好色之徒不成？”旁邊有家族人解釋說：“這個，有時候靈驗，有時候一點點也不靈驗，甚至正好相反的。我看這孩子這麼大個頭，將來也許能成為一個文武雙全的將軍呢！”其父親聽後稍稍得到了寬解。不過，即便不寬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高升長到六七歲的時候，根本就不能安坐一會兒用心閱讀詩書。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似乎不奔跑不跳躍就渾身癢得難受。他對舞刀舞劍耍棍具有極其濃厚的興致，睡覺時也是把箭把子或木棍握在手上，生怕睡夢中被人偷去似的。

他父親看著他跳躍著轉動著揮動刀劍或棍子的時候，大都斜著眼睛表現出鄙夷甚至厭惡的神情。他父親認為，只有讀書和種田兩個行當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正經的。舞刀耍棍，能掙到飯吃嗎？能養活妻子兒女能贍養老人嗎？

不僅如此，更令父親氣不打一處來的是，高升在長到十八歲那年秋季的某一天，在夜朦朧鳥朦朧的時候，竟攔路強按住姦汙了一名婦女，好在女方沒敢也沒有好意思告到官府，高升父親派人調解並暗中使出了幾十兩銀子，才算把事情了結。

高升十九歲時找了妻子，父親分給了他四五畝土地七八間房舍。他哪裡是個勤奮種田善於種田的料？幾乎成年不到土地上察看、侍弄莊稼，而是常常數日不歸，跟一些志同道合志趣相投者吃肉喝酒，切磋武藝。結婚的次一年，他又納了一名十五歲的妾。做男女之事，外出吃喝，不斷練習、研究武藝，幾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老子氣不過，後來竟懶得很少管束他了。

不過，社會局勢是有變化的，人也有時來運轉的時候。正逢東漢末年，十常侍為奸，盜賊蜂起，天下混亂之時，他舞刀揮劍，甩打棍子的功夫，倒是成了個熱門專業。

他投奔了黃巾軍，因為武藝之高強而成了張寶大將軍的部將。在與朱雋、玄德軍交戰的兩天前，他藉口看望父母，告了個短假，回家跟其鄉間的兩個酒友喝了大半夜的酒，又回家跟妻子小妾連續做了幾次男女之事，他整個人簡直被掏空，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了。回到部隊後，立馬就得知了朱雋玄德軍前來對敵的訊息。張寶命令他出馬搦戰，他哪能不從？哪能訴說自己的為難之處？

人生有時候會處於退無可退、選無可選的境地的。他強打起精神，自己鼓舞了自己，手握兵器挺身前進，但筋疲力盡終歸是筋疲力盡，只三四合，他便被張飛刺身落馬。落馬後他本能般地抽搐了幾下，但即刻就紋絲不動，什麼知覺也沒有了。

……高升落馬完全消失了生命的感覺，之後數日，才得知自己已經變成了陰間一鬼，不免驚訝感嘆了一番。漸漸地，他似乎出離了悲喜的情感，變得好幾分的麻木了。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深夜，他潛回了家鄉一趟，暗中探望了妻妾父母。妻妾父母對他的死似乎仍然一無所知，大概是音訊不通，部隊還沒有把他的死訊通知其家屬吧。

接著，他又悄悄地回到了他丟失魂魄的山谷，靠著山間之天地元氣度日。後來，漸漸地，他似乎又恢復了在人間時的七情六慾。

他又急切地想回家一趟，或乾脆在家鄉一帶的土地上生活。但當他的魂靈回到家裡，卻跟家裡人無法貼近，更無法交流。他多麼地想望跟妻妾相擁融為一體，卻再也不可能了。——陰陽相隔，割斷了多少世人的情和義啊。

可他的天性離不開女性，並且是最強烈的離不開。死亡可能是精神的涅槃，但也可能不是。一個群體多少代人的性格，有可能逐漸改變，也有可能始終不改。高升前世為人，現在為鬼，但酒色之性，仍然不見改動。他的遊魂在山野田間徘徊，趴伏，他終於等到了一名落單的女子魂。他突然衝前去擁抱住她。可她卻猛然間一掙脫。於是她尖叫著在前面逃跑，他在後面拼命追趕。

後來的事情，想來看官們都瞭解了，他被人用長矛柄絆了一跤，而後被幾個士兵魂摁住了。大家七嘴八舌的，有的說要砍掉他；有的說要交付閻王爺處置；還有的說，他畢竟強姦未遂，放掉他算了，就如放掉一條狗吧；也有的說，他畢竟是一名將軍，讓他去殺敵立功吧。最終的結果是把他捆綁了起來，交付到閻王爺的面前。閻王爺很是憤怒，但因其罪行未遂，判了他一個永遠流放北方極荒遠之地。所以，後來，這一帶的鬼魂們，再也不曾見到過高升魂的影子。

……話說黃巾軍將領嚴政，跟他的主將張寶之間，還是具有些私人情意的。準確地說，張寶對嚴政一家是有恩的。嚴政有個妹妹叫嚴蕙的，從生下來就有嚴重的不足之症。長到八九歲的時候依然瘦骨嶙嶙，面色枯黃，似乎風吹得倒，屁打得散。而嚴政的這個妹妹，又是父母的獨生女兒，被父母視作掌上明珠的。但儘管把能省下來的好吃的東西都留給嚴蕙享用，可小姑娘的身體仍然單薄而孱弱。為此，嚴蕙的父母先後請過幾個郎中給嚴蕙治病，但都不見效果。有一天，天氣大風寒，烏雲翻滾滾，木葉落紛紛，嚴政的妹妹嚴蕙更是隨著陰冷的天氣而成了個嚴重的病秧子，連路也走不動了，整天躺在床上，只能喝點熱湯什麼的勉強維持著柔弱的生命。

又一天，差不多在辰時將過的時候，忽然外面一陣木魚聲響，並伴隨著一聲聲唸誦聲：“觀音菩薩度凡人，四季八節保太平。家門清靜解災星，日日彌陀門下坐。救苦救難觀世音，大慈大悲《太平經》。……”隨著一陣唸誦聲的臨近，一個道士打扮的醫者便出現在嚴政家門前的道路上。

一會兒，這名醫者便去往嚴政家的西鄰給一名老翁把脈治病。

嚴政母親對嚴政父親說：“何不請這名醫者也給女兒看看？”

嚴政父親即刻表示贊同。於是馬上去請。

醫者在給嚴政鄰家看完病之後，立馬應邀來到了嚴政家給嚴政妹妹嚴蕙診治。醫者認真地把脈，觀相，口中低聲念道：“……五斗六司壽生經，南鬥北斗八卦經。三十六萬佛佛佛，玉皇坐殿大天尊……”而後又深邃思索了一番似的，給了些黃芪、陳皮、白朮、荷葉、藿香……等等，叫給嚴政妹妹熬湯水喝下。

當醫者剛給完藥時，抬頭一看，便看見了年少的相貌堂堂的嚴政站在旁側。醫者眼睛一亮，對嚴政父親道：“敢問嚴先生，此為貴公子否？”

嚴政父親道：“正是犬子。”接著對嚴政道：“愣著幹啥，還不趕快磕拜先生！”

於是嚴政向醫者拜了一拜，醫者趕忙將嚴政扶起。接著嚴政父親便跟醫者談了很多很多家事國事，歷史地理等等，談論的結果是嚴政成了醫者的弟子，確定跟著醫者學習《平安經》及醫者的高超技藝。後來，弟子嚴政又接收了鄉間的幾個年輕人成為弟子，並先後帶著幾名年輕者去拜望了太師傅。後來大家才得知，太師傅即貴姓張諱寶，再後來才得知，張寶大將軍即“天公將軍”張角之弟也。

說來也真奇妙，嚴政的妹妹在多次服用了張寶的藥物之後，身體竟漸漸好轉了起來，像美麗的花苞漸漸綻放，後來竟正常嫁人正常生下了兒子。……這樣說來，張寶成了嚴政家的恩人，也不算過分的吧。

黃巾義兵興起之後，嚴政便成了“地公將軍”張寶麾下的將領。黃巾義兵在軍事上多次失利之後，嚴政仍跟隨著張寶鎮守陽城。朱雋催促兵馬向陽城猛烈攻擊，黃巾軍死傷慘重。面對著殘磚斷垣、死傷的兵士和遍地的餓殍，嚴政忽然本能般地考慮起了自己的生死抉擇問題。想到最後，他的求生本能戰勝了人間所謂的恩義。他在大將軍張寶的背後狠刺了他三刀。張寶迴轉身瞪眼看著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但沒能吐出一句話，便倒下去了。但眼睛一直沒能閉上。

嚴政帶著張寶的流著血的頭顱作為信物，向朱雋大軍投降，獲得了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