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青春之花
墨色的木地板發出吱吱的輕響,暮日裡,陽光的餘暉鋪滿了一整層的地面。
碎星的光折射,映照著那些簡陋卻乾淨的家居。
能看得出來,這裡時常被用心打掃,南方的濃烈溼氣不曾給這裡留下一星半點的腐朽或陰鬱的味道。
微微掩著的窗戶剛好能流進來一絲淡淡的風,不至於讓屋子太冷,也讓這裡能夠與外界保持著一致的呼吸。
這裡有燈,卻似乎鮮有使用,楚怡開啟燈後,燈影搖搖晃晃,頻閃幾次,幾乎熄滅,她只好又關了燈,學著和這裡的主人一樣,適應漸沉的黑暗。
床榻鋪著柔軟的被臥,卻好像很久沒用過了,被子床墊都整齊地看不到半點褶皺,倒是床上吊著的一根繩子,繩子上明顯的垂吊痕跡,或許在反映著,這裡的主人那不同尋常的睡眠習慣。
床邊是一個小巧的床頭櫃,櫃上放著一面相框,碎金的夕陽剛好打在那上面,映出了照片上那面龐清澈的女孩。
楚怡拿起了那照片仔細端詳,那是個扎著雙辮的女孩,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的面目,穿著樸素的布衣,站在鄉間的小路,一張臉白皙精緻,尤其是那雙眼睛,如同明珠一般,閃閃發亮,蘊藏著濃烈的笑意。
燦爛的笑容感染著楚怡,楚怡的眉眼也不自覺盪開笑意,她又發現一邊的牆壁上掛著更多的照片,於是踱步過去,湊在近前一一看著。
同樣是充滿鄉土氣味的照片,大眼睛長辮子的女孩,燦燦地笑著,渾身散發著青春的靈動。
她的身邊開始多了另一個男孩,短頭髮高鼻樑,身形挺拔眉峰如劍,清澈的眼睛裡似乎還藏著一些羞澀。
照片很多,他們一起栽種,一起收谷,一起奔跑在鄉間野間,他們牽手,他們擁抱,看起來美好而甜蜜。
後來他們的身影流連在各地,留在黃山山巒,留在九寨溝湖畔,留在碧波盪漾的月亮湖,茶卡鹽湖、納木錯、洱海、瀘沽、撫仙湖……她好像很喜歡湖泊,大多的旅行足跡都在水邊,她站在那碧藍天空下,留下了她最美麗的瞬間。
再到後面,她成為了一名柔軟的母親,懷中抱著慟哭的嬰兒,相機留下了她初為人母那些倉促的瞬間,她的臉上卻依舊不改燦爛的笑容。
這些一幕一幕生動地描摹著過往,篆刻著她最美好的前半生,嬰兒在一天天長大,可到了兩歲那年,照片戛然而止,一切也戛然而止。
她的人生被突兀地切了一刀,一切都斷絕在了那個瞬間,那些美好斷絕,那些青春謝幕,那些本來璀璨的未來,凋零在了那所謂的禁忌詛咒中。
暮光一寸寸熄滅了,恢復了這間閣樓原本的暗沉的底調,昏暗之下這裡的氣氛變得壓抑,一切陳舊之物褪去了光澤,籠罩在密不透風的黑暗中,濃烈的窒息感開始向她壓來。
楚怡的眼前忽然閃過一個場景,在這樣的陰暗之中,那個怪物躲在冰冷的角落裡,躲在被世界拋棄的年歲中,她身邊不遠處的牆面掛著她曾經鮮活的青春,她樓下住著她曾最愛的丈夫和兒子。
可是她既無法回到青春,也無法擁抱親人。
照顧她的丈夫一天天的變老,曾經那星光閃爍的眸子中一寸寸泛著痛苦和滄桑。
她躲在窗邊,灰布嚴嚴實實地裹著頭,她躲避著那刺目的陽光,看著陽光下的兒子在院中打鬧在院中長大。
也許他會因為頑皮而摔倒,也許他會因為傷疤而痛哭,也許他被人欺負了哭著鼻子跑回來,也許他考了第一欣喜地狂奔著。
可不管怎麼樣,她只能遠遠地看著,她無法干預,無法給他鼓勵或擁抱。
楚怡的心口有點沉痛,她抱著那女孩的相框,黯然地流下了淚。
另一邊。
藍小天提著兩瓶酒,站在那熟悉的大門前。
該到了敲門的時候,他卻忽然有些猶豫。
他猶豫了幾乎不超過五秒鐘,那道門被猛然拉開了,而後,那白色的風一樣的身影,撲進了他的懷中。
“藍哥哥,你來了!”
白小云貓一樣的毛茸茸的腦袋壓在他胸前,讓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酒酒酒!”
藍小天努力穩住手中的酒,往後連連退了幾步。
又被白小云拽著胳膊拖了進去。
村長白敬民家的房子要比他家大上許多,但由於他一個人拉扯閨女,白小云又從來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所以這裡的院子和屋子都算不得整潔。
不過廚房裡倒是盈滿了香氣,白小云拽著藍小天進去,一眼便看到灶臺前忙活的白敬民。
他身形精壯,膚色有些黝黑,中長亂髮有些稀疏,黑白交雜,看上去有些歲月的痕跡。
“爸,爸,藍哥哥來了!”
白小云大聲叫道,手卻是不打算從他手上抽走。
“呦,小天來了。”
白敬民轉過頭來,不算太大的眼睛裡閃爍著精光,臉上卻是堆積起了層疊的皺紋,灰白色的胡茬有些散亂,顯得有幾分滄桑。
“白叔叔好。給您帶的汾酒。”
藍小天笑著將手中的酒遞上去,趁機擺脫了白小云的手。
“不錯不錯,還記得叔叔喜歡這口呢。”
白敬民燦笑著接過酒,隨手擺在了灶臺上,招呼著藍小天坐下,自己則是又忙活著炒菜。
藍小天剛在桌邊坐下,白小云便擠了過來,身子緊緊地貼著他。
“藍哥哥,藍哥哥,你看我有什麼變化。”
她仰著臉湊到藍小天面前,嘟著粉色的小嘴,左右擺著頭,不停地顯擺著。
“用我給你的口紅了?”
藍小天一眼就看出來她那抹得不是很均勻的口紅,還有有些斑駁的臉。
“對啊對啊,好看吧,我超級喜歡啊。”
白小云又湊近了些,甚至隱隱有想親上藍小天的意思。
“好看,好看。”
藍小天將她往外推了推,努力坐直身形,好傢伙,她爸還在這呢,這姑娘還這麼大膽。
“那個,小天,你幫叔叔去外面提桶水來好嗎?”
白敬民顯然注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故意說道。
藍小天如臨神助,連忙跑開。
回來後,又看到白小云扒拉著鏡子,仔細欣賞著鏡中的臉。
倒是難得安靜了下來。
藍小天索性幫白敬民做菜,故意對她敬而遠之。
白敬民對他的態度似乎也有點奇怪,總是有種不遠不近的疏離感,不知道是不是他離家了兩年的緣故。
飯桌上,白小云一個勁地給他夾菜,自己也不吃飯,只是拄著腦袋看著他,白敬民咳嗽了好幾聲,她的態度才有所收斂。
三口兩口扒完了飯,她一拍桌子站起來,拽住藍小天的胳膊,就欲往外衝。
“藍哥哥,藍哥哥,出去玩。”
她撒嬌地叫著,嘴角甚至還殘餘著一連串飯珠。
“胡鬧!”
白敬民終於看不下去了,筷子一橫,拍在桌子上,發出一聲噼啪的爆響。
藍小天嚇了一跳,白小云勉強收斂,努著嘴又欲往外跑:“藍哥哥,我在外面等你。”
說完拔腿便要衝。
“過來!”
白敬民冷聲一喝,白小云不情不願地走過去,杵在他面前。
他板著臉,卻是輕輕地抬起手,用指肚替她拂去嘴角的飯粒。
“姑娘家家,要注意形象。”
正想訓導她兩句,她卻是吐了吐舌頭扭了個鬼臉,葉一樣地飄走了。
廚房裡只剩下他和藍小天兩個人。
藍小天看著這板著臉的白叔叔,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有些緊張。
“白叔叔,身體還好吧。”
他試著說點什麼,來打破僵局。
白敬民卻不打算和他搞那些花裡胡哨的客氣,眉峰一抬,直直切入正題。
“你跟我女兒,到底怎麼回事。”
他的語氣裡不帶一絲客氣,鷹一般的眼睛緊緊地鎖著他。
“什麼,怎麼回事?”
藍小天沒太明白意思。
“你別裝糊塗,她跟你從小一起長大,同病相憐,平日裡總跟你寸步不離,她什麼心思,你不會不知道吧。”
白敬民眼中寒光激射,讓他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待。”
藍小天的心頭一緊,或許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對這一刻。
“你也知道,再過幾天,就是小云的二十歲生日了,你應該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白敬民的眼中忽然湧出絕望的神色。
“我知道,詛咒的事,我一定會想辦法解的,我去茅山學院讀書,也就是為了這個。”
藍小天的臉色也凝重起來。
“那你找到辦法了嗎?”
白敬民的眼中閃出了一絲期待。
“還沒有,但我......”
藍小天繼續說著,白敬民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那不就完了,她還能等到那天嗎,你知道的,我只有她這一個女兒,也許我沒辦法做到不失去她,但至少我要把她想要的都給她。”
白敬民的音色變得沙啞起來。
“我知道,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會眼睜睜看著她死去的,那個該死的詛咒,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破除。”
藍小天的眼中閃出執著的光。
白敬民抬眉,同他對視,從藍小天灼灼的目光裡,他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沒用的,我以前何嘗不是跟你一個想法,我跟命運抗爭了二十年,可我如何能爭得過命運。”
他的眼中燃燒起洶湧的光,可那光幾乎只在瞬息熄滅了,剩下的,只有一箇中年男人沉沉的嘆息。
“小天,叔叔老了。”
他放低了音調,語重心長地繼續說:
“叔叔很多時候覺得自己的大限彷彿就快到了,可叔叔不害怕那天,我怕的是小云,她才二十歲,她本該是最好的年華,可她隨時都會死去,甚至會在我之前。”
他昂頭灌了自己一杯酒,生活的苦翻湧著從喉嚨裡滾出。
“叔叔沒本事改變這一切,只能在她僅剩的歲月裡,讓她不再那麼遺憾。你知道的,這姑娘表面上大大咧咧的,但什麼事都只裝在心裡不肯說。
她喜歡你,一直喜歡你,你走的這兩年她每天都守在窗前等你回來,還說要跟你考一樣的大學,出去外面,也去那些大城市走一走。叔叔又希望她能出去外面見見世面,又怕她遇到什麼危險,所以這二十年來,一直把她留在身邊。
她沒見過什麼精彩的世界,甚至沒遇到過什麼人,所以她的世界只有這個小村子,只有我這個糟老頭子,還有你,你比我更知道,她想要什麼,不是嗎?”
白敬民的眼淚隨著聲音滾落,滾到他手捧著的顫抖的酒杯中,他又悶頭一口喝下,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酒精的辛辣刺激著這個中年漢子,他的皮膚微微發紅,連帶著眼睛裡,都翻湧著血色。
“我會治好她,我會解除她的詛咒,到時候,她可以到處遊玩,到處跑,可以去見更大更美好的世界,看更多的人,她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的。”
藍小天鄭重其事的說,這是他一直以來心頭的夙願。
“叔叔我......”
白敬民抬起頭來,坐在凳子上的身子已有些搖晃,他用迷離的眼神盯著藍小天,神色複雜。
“叔叔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知道的,小云她,等不了太久的。”
他張著口,眼淚和鼻涕都滾落下來,“你得給我個時間。”
“十天!”
藍小天說得堅定。
“我會用十天去調查這背後的根源,如果能解決的話,我替她解除詛咒,就當作是她的生日禮物送給她;如果解決不了,十天後,我帶她出去,帶她去求一個高人相救;如果高人不救她,我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旅遊,我會讓她儘量地看看這世界,當然,這,已經是實在沒辦法的可能......”
藍小天的語氣也沉了下來,老實說,他也沒有完全的把握。
“好,我就相信你一次。”
白敬民又倒了一杯酒,張口一飲而盡。
他的面色越來越紅,眼睛裡的光卻是變得堅定。
“但如果,十天後,你找不到辦法,我去你家提親,我會把小云嫁給你,之後,不管你帶她去哪,不管你能不能救她,至少,要了了她這個心願。”
他抹了把眼淚。
“如果,小云有一天走了,你離婚也好,再找也好,我,絕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