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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他,以此生靜候

水仙畢竟身體底子不算強健,月子坐得便長了些。

誕女後,六十天,便是她的離宮日。

天色是清透的灰藍,風也溫柔,並無盛大的儀式。

禮和宮內,水仙已起身。

她換上了一身極為素淨的淺青色襦裙,外罩月白比甲,長髮只用一根簡單的檀木簪綰起,施了些簡單的胭脂水粉。

一個不大的樟木箱籠擱在榻邊,蓋子敞開著,裡面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幾套料子舒適,便於行動的尋常衣裙,幾本翻舊了的書,還有那本厚重的立體圖冊,被她放在最上層。

妝臺上,皇后的九鳳銜珠冠、象徵中宮權柄的寶冊印信等,全都整齊地擺放在原處,在晨光裡泛著冷冽而尊貴的光澤。

她環視這間住了許久的寢殿,並無太多留戀。

到了真正分別的時候,她真正不捨的,還是隻有孩子們。

腳步聲在殿外響起,不疾不徐。

昭衡帝走了進來。

他今日穿著一身深青色暗紋常服,越發顯得身形挺拔。

他手中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的紫檀木匣。

他走到箱籠邊,先將那個木匣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然後蹲下身,目光掃過箱籠裡簡單的行李,沉默了片刻。

“東西……都帶齊了?”

他開口,聲音有些低沉。

水仙輕聲道:“嗯,夠了。”

昭衡帝沒再說話,伸手開啟了木匣。

裡面整齊地疊放著一沓紙,最上面是幾張蓋有不同地方官府大印的空白路引。

最下面,則是一疊銀票。

“路引是空白的,名字、身份隨你填,各地官府都打點過,不會細查。”

他又拿起那疊銀票:“銀票是全國通兌,不記名,大額小額的都有,用起來方便。宮外不比宮裡,銀錢總要多備些。”

他說著,將這些物件一件一件,仔細地放入水仙的箱籠裡。

東西都放好了,箱籠被塞得滿滿當當,卻井井有條。

昭衡帝直起身,卻沒有立刻走開。

他的目光落在水仙身上,從她素淨的打扮,看到她紅潤有起色的臉頰。

“……萬事,保重。”

四個字,簡簡單單,卻彷彿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極致的剋制,反而襯托出他用盡全力壓抑著的情意。

水仙喉嚨發緊,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了孩子急促的腳步聲和帶著哭腔的呼喊。

“母后——”

永寧跑得很快,後面跟著一臉焦急的乳母。

小姑娘顯然已經預感到了什麼,眼眶通紅,看到水仙的箱籠和打扮,小嘴一扁,“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

她不管不顧地撲過來,緊緊抱住水仙的腿,仰起哭花的小臉,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抽抽噎噎地喊:“母后不走!永寧乖!永寧抱!母后不走!”

孩子的哭聲純粹而直接,瞬間打破了殿內勉力維持的平靜。

水仙眼眶一熱,彎腰想抱女兒,卻被昭衡帝輕輕攔住了。

他搖了搖頭,示意她產後體虛,然後自己俯身,將哭得打嗝的女兒溫柔地抱了起來。

“永寧不哭。”

昭衡帝用指腹輕輕擦去女兒臉上的淚,聲音是罕見的溫柔耐心,“母后不是不要永寧,母后是……是去看外面更大的世界。”

他抱著女兒,走到窗邊,指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色:“你看,外面有很高很高的山,有很大很大的河,有永寧在故事裡聽到過的所有好玩的東西。”

“母后去替永寧先看看,等母后回來,會給你講比所有故事加起來都更好玩的事,好不好?”

永寧抽噎著,眼淚還在掉,但似乎被父親的話吸引了注意力,小腦袋靠在昭衡帝肩頭,一抽一抽地問:“真……真的?”

“真的。”

昭衡帝親了親她的額頭,“父皇什麼時候騙過永寧?”

永寧將信將疑,但還是慢慢止住了大哭,變成小聲的抽泣。

她忽然想起什麼,從自己懷裡掏啊掏,掏出一個被她攥得溫熱、上面還留著清晰牙印的果子。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藏在身上的。

她掙扎著從昭衡帝懷裡下來,走到水仙面前,踮起腳,固執地把那個已經有些發軟的果子塞到水仙手裡。

“給……給母后。”

她帶著濃重的鼻音,大眼睛溼漉漉地看著水仙,“母后吃......甜......路上吃。”

水仙的眼淚,終於在這一刻奪眶而出。

她蹲下身,緊緊抱住女兒小小的身體,在她帶著奶香和淚痕的小臉上重重親了一下:“謝謝永寧,母后一定吃。”

乳母也抱著雙生子進來了。

清晏和清和似乎感受到離別的氣氛,有些不安地扭動著,朝著水仙的方向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叫著。

水仙站起身,依次走到兩個兒子面前,在他們光潔的額頭上留下溫柔的親吻,摸了摸他們柔軟的臉頰。

“清晏,清和,要聽父皇的話。”

她輕聲說。

最後,她走到另一位乳母面前。

乳母懷中,小永安睡得正香,全然不知離別。

水仙低頭,輕輕吻了吻女兒嬌嫩的臉蛋,又仔細將她的小襁褓緊了緊,低聲對乳母叮囑了幾句。

乳母含淚點頭:“娘娘放心,奴婢一定用性命護好公主殿下。”

時辰差不多了。

水仙最後看了一眼寢殿,提起那個不算沉重的箱籠。

昭衡帝抱著永寧,跟在她身後半步。

乳母們抱著其他孩子,默默跟隨。

一行人走出禮和宮,晨光漸亮,宮道兩側的紅牆黃瓦在清冷的空氣中顯得肅穆。

然而,沒走多遠,水仙的腳步微微一頓。

宮道兩旁,不知何時,悄然聚集了許多人。

她們大多是穿著低階女官服飾或普通宮女裝束的女子,年紀不一,但無一例外,都沉默地跪在道旁,低著頭。

當水仙走過時,她們才微微抬起臉,眼中含淚,目光裡是純粹的不捨與感激。

水仙認出了其中一些面孔。

有在內務府受訓時認識的,有在她推行女官新政後第一批透過考核的,有因她修改宮規得以脫去賤籍,與家人團聚的,也有隻是在她掌宮期間,因為處事公正而免受欺凌的普通宮人。

沒有喧譁,只有壓抑的抽泣聲,和深深垂下的頭顱。

就在水仙即將走過這一段宮道時,跪在前排的一位女官忽然抬起了頭。

她是現任的掌籍女官,水仙記得她,一個出身寒微卻極有才學的女子,因最新的細則中放寬了出身限制,才得以參加考核。

那女官深深叩首下去,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恭送娘娘!願娘娘福壽安康,一路順遂!”

她的聲音,像是開啟了某個開關。

緊接著,更多的聲音低低響起,匯成一片真摯無比的聲浪。

“娘娘保重!”

“謝娘娘恩德!”

“願娘娘平安……”

這是最底層的那些,曾經無聲無息的女子們,自發的,也是最真摯的送別。

水仙的腳步停住了。

她看著道旁那些含淚的眼睛,胸口被一種滾燙的東西填滿。

昭衡帝站在她身後,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眼中亦有動容,更有一種深沉的驕傲。

他的仙兒,值得這一切。

水仙深吸一口氣,對著她們深深一福。

一切盡在不言中。

她轉身,繼續朝神武門走去,腳步比方才更加堅定。

厚重的朱漆宮門,已緩緩開啟了一道縫隙。

就在宮門外不遠處的空地上,已有一輛樸素卻結實的青帷馬車等候。

馬車旁,站著兩個人。

正是溫靜楓與陸遠航。

溫靜楓比上次在宮中見到時,氣色好了太多。

她穿著一身利落的湖藍色裙裝,外罩同色披風,已經豎起了婦人的髮髻,眉宇間是前所未有的舒展。

見到水仙出來,她立刻迎上前,眼中瞬間蓄滿淚水,卻帶著燦爛的笑,什麼也沒說,只張開雙臂,給了水仙一個緊緊的擁抱。

“姐姐。”

她在水仙耳邊輕聲喚道。

水仙也用力回抱了她一下,拍了拍她的背。

鬆開後,陸遠航上前一步。

他今日身著一身穩重的深藍色錦袍,氣度沉穩。

他對著水仙,亦是深深一揖。

“皇后娘娘。”

他雙手奉上一枚令牌。

那令牌不過掌心大小,通體玄鐵鑄成,入手沉甸甸的,冰涼沁骨。

正面是長安鏢局獨有的徽記,線條剛勁。

“此乃我長安鏢局最高信物,僅此一枚。”

陸遠航語氣鄭重,“大齊境內,凡鏢局設分局之處,無論州府縣城,見此令如見陸某親臨。人力、車馬乃至危急時庇護求助,任您呼叫,絕無二話。”

他側頭,看了一眼身旁笑意盈盈的溫靜楓,再看向水仙時,目光更加誠懇:

“若非娘娘當日成全,陸某此生,恐無緣得知何謂與愛人相知相守。此恩重如山,陸某與夫人,沒齒難忘。”

水仙接過那枚玄鐵令牌。

這是她當日一念之善,種下的善緣,結出的善果。

“陸少主言重了。”

水仙將令牌仔細收好,“靜楓妹妹能得遇良人,是她自己的福氣。”

“此物,我收下了,多謝。”

陸遠航抱拳:“娘娘保重,江湖路遠,若有需要,千里必至。”

溫靜楓也用力點頭,眼中滿是不捨,卻更多的是祝福。

馬車伕已經放好了腳凳。

水仙最後回頭,望了一眼。

門內,紅牆深遠,昭衡帝抱著永寧,站在門內的光影交界處。

孩子們被乳母抱著,太小的孩子還不懂什麼叫分別,露出懵懂的表情。

昭衡帝的目光穿越距離,牢牢鎖在她身上,那目光裡,有痛,有不捨,卻最終沉澱為一片深沉的支撐。

他對著她,極輕極緩的,點了點頭。

水仙收回目光,轉身,踏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啟動,朝著宮外長街,漸行漸遠。

宮門內,昭衡帝依舊站在那裡,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

懷中的永寧小聲問:“父皇,母后什麼時候回來?”

昭衡帝將女兒抱得更緊些。

“……等她想回來的時候。”

而他,以此生靜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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