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雪山之主
天終於亮了,申九姑帶著林風走出木屋,繞到屋後去。
木屋後面是一條深溝,溝裡的土壤剛剛深翻過,烏油油的,一看就知道是最富營養的沃土。
本來,田壟上應該栽著麥苗、禾苗、樹苗或者是人參苗,但現在,每隔五步,就有一個孩子站在那裡,雙腳被泥土蓋著,彷彿一棵奇怪的植物。
很快,林風就看見了小航,排在田壟的最前邊。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再三細看,確信那就是小航。
“小航——”他躍進溝裡,腳下一滑,撲倒翻滾,一直滾到了溝底,然後連滾帶爬地跑過去,一把抱起了小航。
“小航,你怎麼在這裡?你怎麼在這裡?你怎麼在這裡?”他連問三遍,突然間淚灑滿襟。
“參娃就該種在大雪山的土裡。”小航說。
這只是個三歲的孩子,之前從來沒人跟他講過跟“參娃、大雪山”有關的事。所以,他不該說出這樣的話。
“媽媽呢?媽媽呢?”林風又問。
“參娃沒有媽媽。”小航回答。
林風取出手機,撥打家裡的電話號碼,但電話振鈴十幾次,都沒人來接。這一點非常奇怪,就算金若蘭不在,家裡的保姆也肯定會接電話才對。
“把我放下,我得埋在土裡。”小航說。
“誰把你送來的?”林風又問。
“是姑姑,大辮子姑姑。”小航回答。
忽然之間,林風覺得自己即將崩潰。如果小航在這裡,他設計好的大爆炸就不可能進行,因為那樣就會連小航一起毀滅,等於是殺敵一千,自損三萬。這種戰鬥,已經沒有開戰的價值。
小航用力一掙,從林風懷裡落地,走到原先的位置,扒開土坑,自己站進去,然後再把黑土蓋上。
這麼多孩子安靜地埋在土裡,整齊劃一,毫不喧鬧。這情景又詭異,又可怕,壓得林風喘不過氣來。
“你做的事,一切都在大雪山主人意料之中。不過,這不是最壞的,你還沒有面臨他的‘誅心之術’。否則的話,你不但失去孩子,而且根本不想活下去,也走不出大雪山——萬念俱灰,就地解決,自此後埋骨雪山,變成了冰雪世界的一部分。”申九姑說。
“不如……誅心,那樣,讓我至少能夠解脫,而不是面對如此巨大的壓力。”林風喃喃地說。
一直以來,他認為自己可以憑藉鬥志戰勝困難,無論參門以什麼樣的方式登門討債,他都能跟金若蘭一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共同化解危機,把小航撫養長大。
小航突然出現在這裡,打亂了他全部的計劃。也就是說,面對大雪山時,他的一切都是透明的,被敵人牽著鼻子走,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
“走吧,大雪山的主人要見你。”申九姑揮手。
遠處天空中,突然有一架直升機飛來。飛到木屋上空時,螺旋槳軋軋轉動,掀起了大片飛雪,四散飄揚,紛紛落在林風和孩子們的頭上。
林風脫下外衣,披在小航身上,然後把孩子摟在懷中,給他擋風遮雪。
此情此景,他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申九姑和林風上了直升機,螺旋槳驟然發力,捲起的雪花直撲那些娃娃的臉。
“你——”林風暴怒,向前探身,想一刀殺了那駕駛員。
螺旋槳之下,小航閉上眼睛,吃力地抵抗著風雪。雪浪湧來,一下子埋到了孩子的胸口。
“小航,小航——”林風撕心裂肺地叫起來。
“林先生,什麼都不要做,在這裡,無論你做什麼,都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申九姑淡然說。
“我下去,我下去——”林風立刻解開了安全帶。
直升機已經離地五米,正在緩緩升高。現在跳下去,不會發生危險。
“你下去吧,又能做什麼呢?”申九姑問。
林風的雙手已經撐住直升機的艙門,突然間止步,閉上眼,任由熱淚橫流。
申九姑說得對,他現在跳下去,只不過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孩子遮擋風雪而已。或者,他可以守在孩子身邊,半個月、一個月、半年、一年……但卻守不了一生一世。
更何況,面對小航的奇怪舉動,僅僅守候,已經不能平息災禍。如果他夠聰明,應該去尋找解決之道,而不是逞一時之快,從直升機上跳下去,白白耽誤時間。
“好,好好好。”林風緊咬著唇,感受到自己身體裡的鮮血腥味。
他緩緩後撤,回到座位上,然後重新系好安全帶。
直升機空中轉彎,向著西北飛去。
林風咬破嘴唇後,鮮血湧出,立刻冷靜下來。
他低頭俯瞰,竭盡全力記住直升機經過的地形地貌,以備將來步戰或者撤離。
“林先生,我剛剛說了,在大雪山,你什麼都不要做,做什麼都沒用,只要一切聽從大雪山主人安排就是了。否則,吃虧的只是自己。”申九姑說。
林風極力控制情緒,保持頭腦清醒。
“大雪山主人是誰?是那棵人參巨樹嗎?”他問。
“主人就是主人,或許是樹,或許是石頭,或許是冰塊和雪花,或許只是空氣……到了你就知道了,你感知他是什麼,他就是什麼。”申九姑回答。
“你也只是大雪山的奴隸?”林風問。
申九姑沒有否定,輕輕搖頭:“是,我是。”
她的情緒極度低沉悲哀,彷彿林風說的“奴隸”二字突然刺痛了她的心。
“既然是奴隸,相煎何太急?”林風問。
當下,他對大雪山的內幕一無所知,如果能從申九姑那裡知道一些線索,總勝過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在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是奴隸呢?可是,我們都沒看見奴隸可憐奴隸,而是相互傾軋、彼此壓榨,只有踐踏著別人的頭顱爬上去,才能活得輕鬆自在。我只做我應該做的,從不自尋煩惱。”申九姑說。
“大雪山毀滅了,你也就完了。”林風說。
“大雪山永遠不會毀滅,除非是這個星球全都完了。”申九姑搖頭。
“世界上沒有永遠屹立不倒的高山和建築,變化是永遠的,不變是相對的。”林風用物理學上的觀點回答申九姑。
“是啊,但人類的壽命不超過一百五十年,在我視線可及的範圍內,根本看不到大雪山毀滅的跡象。林先生,別費力氣了,你做的事、說的話從前有太多人做過、說過。最終怎麼樣了呢?他們的屍骸全都掩埋在冰雪之中,就在我們乘坐的直升機下面。幾千人、幾萬人、幾十萬人……我不相信他們裡面沒有超級智者,只不過,人類的智慧比起大雪山主人的智慧來,九牛一毛、滄海一粟而已。當你坐在這裡談論毀滅大雪山的時候,就等於握著一粒芥子妄談填塞江河一樣。算了,別費力氣了,當你與參門簽訂誓約的時候,今日的所有結局已經註定。”申九姑說。
直升機飛入一片晦暗的山谷後,開始緩緩下降。
林風向左手邊望去,一大片陡峭的斷崖綿延無際,遮擋住了風雪。所以,山谷之內僅有星星點點的積雪,並且開闢出了一個寬闊的正方形廣場,邊長足有百米。
斷崖腳下,廣場邊緣,有著一個高大的洞口,黑魆魆的,不知通往何處。
直升機降落在廣場上,申九姑帶路,林風跟在後面,一直走進那黑洞裡去。
洞中看不見石壁,因為壁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堅冰,呈現出一種詭秘的青碧色。
向洞裡走了約四百步,前面出現了一道冰壩,約有一米半高,攔住了去路。
“從這裡進去,一直向前走,到了盡頭,就能見到大雪山的主人。我在這裡等你——假如你能活著回來的話。”申九姑止步,望著林風,眼中充滿了無言的悲憫。
“我一定會回來的。”林風淡淡地一笑。
“曾經有很多人說過同樣的話,但只有一半回來,而這僅有的一半人,走出了冰洞後,有的自殺,有的精神失常,全都埋骨於大雪山。年輕人,這個世界永遠比你想象得更復雜,千萬不要自負過甚。理想很美好,現實很殘酷,永遠都是如此。”申九姑說。
“等我回來,聽你說說你自己家族的故事,怎麼樣?”林風問。
“我的故事?”申九姑愕然。
“即使是奴隸,也必定有各自的辛酸苦辣故事,不是嗎?”林風又問。
這句話再次戳中了申九姑的痛處,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直視林風。
“我痛恨為虎作倀者,但我同時也知道,任何為虎作倀者,都是因為迫不得已。否則,人人渴望自由,誰又願意一輩子坐井觀天,成為別人的奴隸?”林風說。
“好,等你回來,我也說說自己的故事。許多年過去,不說說的話,連自己都忘了。”申九姑說。
猛地,冰壩裡面傳來一陣詭異的沙沙聲,彷彿有幾千條小蛇正在匍匐前進,身體互相摩擦纏繞,令人毛骨悚然。
“去吧。”申九姑說。
林風張開雙臂,走向申九姑。
申九姑也張開雙臂,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這一幕真的是相當古怪,兩人本來是故敵,林風一直想要消滅對方,化解於、文、林三家的災難。可是,時過境遷,他們在大雪山主人的巨大壓力之下,竟然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病相憐之心。
這一抱,兩人就能在冰天雪地之中互相溫暖,彼此心裡都浮起了生存下去的信心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