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破曉時分
王處長點了點頭表示讚賞。
柳青看著他們一行人的表情,似乎對這一趟的考察十分滿意。
就在他想著要不要再說寫什麼好聽話的時候。
王處長從公文包抽出一疊紅頭 檔案,“這是,省裡特批了無息貸款,先擴建烘乾房——聽說你們還用土方法晾曬烘花?”
他轉身指向霧靄中的後山:“也得建帶排溼扇的磚窯,德國進口的控溫儀表……”
柳青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嘴角卻仍掛著謙遜的笑:“多謝領導關懷,我們定不負期望。”
他心裡暗自盤算,有了這筆資金,不僅能提升烘乾效率,還能為村裡引進更多新技術,帶動更多鄉親增收。
日暮西山的時候。
吉普車發動時,王處長特意搖下車窗。
暮色裡,育苗棚亮起二十盞馬燈,光影將彎腰分揀的剪影投在篷布上,恍如皮影戲裡永不疲倦的農耕圖。
他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對秘書低語:“通知陳老闆,派個懂中文的日方代表——要帶土壤檢測儀的那種。”
車過石拱橋時,橋墩上新刷的標語還泛著潮氣:“科技興農,誠信為本”。
月光映著紅漆,淌進河裡成了遊動的金線,驚起幾尾貪嘴的鯉魚。
……
村委辦公室的煤油燈芯爆了個燈花,昏黃的光暈在林小雨鼻尖投下一小片陰影。
鋼筆尖懸在正準備明天給陳老闆的合同補充條款上,墨水滴在“違約金”三個字上,洇出一團藍霧。
“預付四成定金……”她蹙眉念出聲,一本書從膝頭滑落,驚醒了蜷在桌腳打盹的大黃狗。
窗外忽然掠過一道黑影,帶起的風撲滅了窗臺上的蠟燭。
柳青猛地起身,軍用水壺撞翻在地,涼茶潑溼了攤開的賬本——原本壓在硯臺下的合作社總賬不翼而飛,只留下半截扯斷的紅綢繫帶。
“柳斌!”柳青抄起門閂衝出門,月光下那道佝僂背影正往曬穀場西頭狂奔,懷裡鼓鼓囊囊的藍布包露出賬本一角,頁尾還粘著周德貴私吞定金的匯款單存根。
曬穀場上晾著的藥篩被撞得東倒西歪,金銀花碎屑在月光裡揚成金粉。
柳斌的解放鞋在麻袋堆間打滑,懷裡的賬本簌簌掉頁,紙片像白蛾子撲向曬場邊新砌的蜂蠟窖。
“站住!那是全村的血汗錢!”柳青的吼聲驚起庫房樑上的燕子,黑壓壓一片掠過柳斌頭頂。
“去你的血汗錢!”柳斌突然轉身,抓起曬藥用的鐵叉亂揮,“周德貴給的真金白銀才是錢!你們這些假模假式的……”
鐵叉尖擦過柳青耳際,勾斷一綹頭髮。
他趁機撲倒柳斌,兩人在混著蜂蠟香的泥地上翻滾。
賬本散開的紙頁被夜風捲向蜂箱,林小雨舉著煤油燈追來,火苗險些舔著浸過蠟的賬紙。
柳斌突然爆發出驚人的蠻力,鐵叉柄重重頂在柳青胃部。
林小雨的煤油燈在混亂中摔碎在地,火焰順著蠟油蔓延到曬乾的艾草堆,橙紅火舌瞬間吞噬了半垛藥材。
“快來人啊!賬房走水了!”林小雨的尖叫刺破夜空。
育苗棚里加班的婦女們提著水桶衝出來,卻看見火光映照下兩個扭打的身影在滿地賬頁間翻滾。
柳斌的指甲深深摳進柳青手腕,眼白爬滿血絲:“周老闆都已經答應給我縣城供銷社的指標!你們擋人財路就該死!”
他發狠咬住柳青肩膀,血腥味混著蜂蠟焦糊味在口腔炸開。
柳斌被趕來的民兵按在地上,仍在嘶吼:“你們以為扳倒周老闆就乾淨了?他給市裡送的‘土特產’可不止金銀花!供銷社王主任收的茅臺……”
“省裡的官再大也是天高皇帝遠,什麼命令不需要經過市裡,柳家溝上了市領導的黑名單,柳家溝完了!”
“堵上他的嘴!”吳村長突然從人群后擠 進來,竹編涼帽歪在額角。
兩個壯漢立即用艾草團塞住柳斌的嘴,卻止不住他喉嚨裡發出的嗚咽。
柳斌被反綁在磨盤上,嘴角還粘著曬場邊的蒼耳子:“你們不敢動我!我爹往省裡寄了舉報信,說你們挪用扶貧款建蜂場!”
吳村長沒有辦法,只是揮了揮手:“把他鎖在祠堂吧,別耽誤了明天陳老闆來籤合同,等一切塵埃落定了再把他放出來。”
一夜鬧騰,天邊泛起魚肚白,祠堂的門閂沉甸甸地落下,柳斌的嘶吼聲漸漸被雞鳴犬吠淹沒。
晨霧裡突然傳來引擎轟鳴,三輛掛著省城牌照的吉普車碾過碎石灘。
陳永年推開車門,義大利皮鞋踩在露水上吱呀作響。
他遠遠看到柳青,都小跑著過來和他打招呼。
“柳青老弟,對不住阿,沒有想到我都做生意這麼久了,還被人騙了。”
“周德貴偽造的合同已作廢,這是新擬的協議——預付金我今天親自送來!”
半小時後。
八仙桌上二十沓外匯券壓著紅綢,陳永年將新合同展平:“預付金按市價折算,今天就能提貨。”
栓子掄起榔頭砸開公社糧倉的鎖,塵封三年的手搖點鈔機被抬到曬場中央。
趙二狗獨眼瞪得溜圓,看林小雨纖細的手指翻飛如蝶,嶄新的紙幣在鍍鎳齒輪間歡快跳躍。
“一千、兩千……”機械計數器的咔嗒聲驚飛樑上的麻雀。
柳廣雄縮在人群最後,煙鍋裡的火早滅了。
他摸到褲兜裡那封沒寄出的舉報信,紙角已被冷汗浸軟,忽然想起王春蘭下葬那天,棺材板縫裡也滲著這種潮溼的晦暗。
當最後一沓錢碼進保險箱時,曬場東頭傳來驢叫。
郵遞員舉著電報衝進來:“柳家溝合作社!加急電報——你們去京都彙報的合作社資格初審透過了!”
柳青握著電報,眼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他轉身面向眾人,高舉電報,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大家聽好了,我們的合作社資格初審透過了!我們即將代表全省去京都彙報!”
曬穀場上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與自豪。
歡呼聲震得晾藥架上的篩子簌簌落花,沒人注意到柳斌趁亂掙開麻繩,一瘸一拐鑽進後山松林。
他懷裡揣著半本殘破的賬冊,頁尾還粘著周德貴親筆寫的“香港德昌號”地址,墨跡在晨露裡漸漸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