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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喚醒

離開蝙蝠洞,長眉男子將火把隨手扔進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隨即隱入無邊黑暗,就像根本不曾在此出現過一樣。

半個時辰後,他衣袂飄飄,卻現身於無極峰下萬丈深谷中一戶農家小院。

小院不大,只得兩間茅屋,三株高樹。

院前半畝花田,院後一條小溪。

由於此處山高地狹,出入不便,歷來閉塞,故而被叫做幽幽谷。而幽幽谷中這戶最為偏僻的農家小院,更曾被荒棄多年。只是後來不知打何方來了位老婦,重新將此地拾掇整潔,才有了今日這般炊煙復燃,庭院重開。

長眉男子站在院前籬笆欄外,遠遠衝裡面正屋便鞠了一躬,態度甚是恭敬。

他也不叫門,行過禮後,自顧推開柴扉,便走了進去。

就在他剛抬腿邁進院子之際,院中三棵高樹中最矮的一棵紫薇樹下便驀然出現一名老婦。

她忽然現身,卻就像一直都在那裡。

老婦身著白袍,正拿一把剪子,在給那紫薇修枝。

她剪去彎曲的蔓枝,也剪下新鮮嫩枝。

長眉男子走到老婦身邊,恭恭敬敬又行了個禮,卻仍是不發一言。

“來了?”

老婦頭也不回,專心致志。

聽見老婦招呼,長眉男子方才啟口,“我方才路過,順道去探訪了囚禁中的墨石長老。”

“他情況如何?”老婦依然沒有回頭。

“受了很大的罪,但意志依然堅定。”長眉男子回答道。

“咔嚓。”

老婦剪下一根歪歪扭扭的枝條,隨手扔在地上,“影子人是很好騙,但要想在精神上擊垮他們卻也不易。因為他們的頭腦既頑固又簡單。”她掂起腳,攀住另一根枝條說。

長眉男子往前一步,剛伸出手,卻又放下,退了半步回來。

“有沒有發現,在這件事上,除了你,他們兩個其實都在打著自己的主意,各有盤算?”老婦依然一邊尋著嫩枝,一邊頭也不回地說。

“正是有所覺察,所以我給了那影子人一顆藥,讓他至少能多一份選擇。”長眉男子抬眼說。

“你還是那樣,外表冷漠,心懷慈悲。”

長眉男子“誒”了一聲,猶豫片刻,沒有接話。

“你做得對。”老婦用力夾掉一根枯枝,“他們如此行事,絕非只是為了我。不過,無論他們有何打算,我也懶得去管。人越老,就越發憊懶,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致,就愛弄個花花草草。”她慢條斯理地說。

“需要我去制止他們嗎?”

“不。不讓人家盡情施展,怎麼知道他們真正想些什麼呢?”

“明白了。”長眉男子依舊態度恭敬地說,“但我卻該更早些來,也好多陪陪您。”

“陪我?在這裡?”老婦回過頭。

她有一張堪稱美麗的面孔,雖然老態龍鍾,卻仍風華尚存。

從這張面孔上,完全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

她看了看長眉男子,又看了看四周,“一晃眼,我在這裡就已住了數十年,一個人倒也清靜。而你卻是個急性子,三腳貓。這地方,你是待不住的。”

說到這裡,老婦像個孩子般笑了笑。

長眉男子於是也笑了笑。

這時,屋門忽然開啟,從屋裡走出一位麻衣草鞋的少年。

少年十四五歲,生得眉清目秀,模樣俊俏,卻就是臉上少了血色,皮膚白得有些病態。

老婦朝少年瞥了一眼,“看,我這不也有人陪。”

“這是?”

“這孩子叫管生,數月前我在谷裡撿的。”老婦轉身朝少年招招手,“過來,見過鍾淮師兄。”

“鍾淮師兄。”名叫管生的少年衝長眉男子抱拳鞠了個躬。

長眉男子鼻翼輕輕翕動,隨即鎖起眉頭。他朝少年淺淺一笑,算是回禮。

老婦對長眉男子的反應似乎並不介意,緩緩道:“可惜,撿到他時,身子骨卻都摔壞了,所以我以白土重塑了他的身體。你知道我這人愛美,所以我把他的眼睛變大了些,鼻子墊高了些,不過總體來看,還是很像原來的樣子。”

說著,老婦一副很是欣賞的樣子,打量自己的傑作。

長眉男子無話可說,只得道:“您是需要一個人陪伴身邊,這地方實在太過寂寞。”

“去,幫我把這些新枝拿去溪邊插上。那地方光禿禿的,早該打理。”老婦將剪下的數支紫薇細枝遞給名叫管生的少年,“記得間隔要合適,別插太密。”

少年接過樹枝,轉身去了。

待少年走遠,老婦方才嘆息一聲,“看出來了?”

“看出來了,迷魂咒。”

“施咒也就罷了,何以非得將人丟下懸崖,要人性命。”老婦嘴裡喃喃自語,“我之所以收留這孩子迷失的魂魄,也是想替那妮子消除些罪孽。”

長眉男子低下頭,壓抑著憤怒道:“天理昭昭,卻又是她的一樁惡行。”

“其實未必是她。”老婦語氣平靜,顯得並不生氣,“手法略顯稚嫩,倒像她下面人做的。”

“那也跟她脫不開干係。”

“你們之間還是如此水火不容?”

“噢,那倒不是。我只是誠為此等行徑所不恥。”

“你跟我一樣,本來最不喜歡管閒事。可這些年,你卻也處處沒能置身事外啊。”

“若非她假借我名幹出樁樁惡行,我又豈會四處奔忙?”

“她不是說過了嗎,要辦成那件事,就得不擇手段,不拘小節。這話她早就提醒過你,只是你當初沒在意罷了。”

“禍害天下,傷及無辜,終歸有違天道。”

“這我何嘗不知。不過,這些理,還是待正事辦完之後再論罷。”

“是,我也就嘮叨嘮叨。”長眉男子嘆了口氣道。

“對了,你對顧延生前所選那位天命之子怎麼看?”老婦忽然問。

“您知道,我並不關心這些事。”

“可你難道不知道,你那位弟子現在已是他的侍女?”

“知道。”長眉男子一臉漠然,“蒙師尊教誨,鍾淮從不曾收過什麼弟子。我與那丫頭,並無師徒名分。她願跟誰,是她自己的事。”

老婦輕輕點了點頭,“時日將近,那丫頭準備好了嗎?”

聽到此言,名喚鍾淮的長眉男子馬上畢恭畢敬道:“沒什麼好準備的。我早跟她說過,到時候無非是要再次面對曾經的記憶罷了。”

“嗯。喚醒內心深處最為痛苦的記憶,既是一種殘忍,卻也是一種解脫。”老婦說。

“是。”鍾淮朝老婦躬身行了個禮,“若無其他交代,弟子這就去辦。”

“去吧。”

鍾淮頷首告退,緩緩轉身,人還沒出門,老婦卻已消失在紫薇樹下。

庭院裡和風輕拂,唯有花枝顫動,花香飄溢。

清晨,天剛破曉。

酆城南荼巷邱宅後院。

青伶躺在床上,滿頭是汗。她的眉尖不斷抽動,兩行眼淚順著臉頰下滑,浸溼枕巾。

夢中烽煙四起,火光沖天。

火光中,母親聲嘶力竭,朝著她喊:“蓮兒,蓮兒,快跑。”

裴蓮身體顫抖,腳下無力。“娘。”她也大喊著。

此時,母親雙手緊箍,拼命將一名譁變士兵的腿抱住,不讓他追趕自己的女兒。那軍士將她拖行幾步,忽然轉身抽出佩刀。

“不要。”裴蓮哭喊。

刀光如電,劃破她所有希望。

猩紅的血沫從母親嘴裡不斷往外冒,脖子上一道血紅的口子深不見底。母親衝她艱難地揮了揮手,嘴裡吐出最後一個字:“跑。”

“小姐,快跑。”丫頭青伶一把抓住裴蓮胳膊,拖著她從起火的倉庫跑了出去。

自從逃出盛都,逃出刺史府,她和母親,還有幾名家僕就一直在跑。

她們隨著潰兵和百姓一路躲躲藏藏,朝夕不歇。

不過,此時僕從早已失散,護衛的軍士也成了敵人。

眼看就剩母親和一個丫頭青伶。

而現在母親也死了,死在曾經誓言保護他們的人手裡。

裴蓮不知道自己還能往哪跑。

流民破城時,父親大人帶著親兵和大娘子一家撤去了府城據守,卻讓她母女自己逃命。

一開始,她們跟著一隊潰散的官兵出城,一直往西。可西邊很快也出現了匪軍。

官兵自顧不暇,四散而去。

護衛她們計程車兵也偷偷溜號,很快便消失無蹤。

母親只得帶著她和青伶躲進一處農家倉庫。

沒多久,一隊官兵也鑽進了倉庫。其中就有不久前護衛她們的兩人。正當裴蓮以為多少又有點依靠的時候,這隊官兵卻對她和母親露出了猙獰的面孔。

一名軍官模樣的男子臉上帶著令人不安的微笑,語氣輕佻,“是刺史大人的妾室和乖乖小姐呢。”

“夫人,出門帶錢了嗎?”那個不久前還是忠誠衛士計程車兵此刻對她母親不懷好意地問。

他轉過頭,對那名軍官耳語了幾句。

母親感覺不妙,聲淚俱下地對這些人求告:“你們,你們可是我家刺史大人部下,理應好好照拂我母女,此恩此情,日後必當報給刺史大人所知。”她試著說服對方。

可那幾個人卻目露兇光。

“我們已不再是你丈夫部下,告訴你,現在老子也是匪。”另一個曾經的護衛此刻兇巴巴地說。

然後他就衝過來,一把抓住裴蓮。

母親拼力撞開她,“不許碰我女兒!”

最開始露出醜惡嘴臉那名護衛見狀也大步走了過來。他野蠻地抓住母親的頭髮,把她按倒。

“要不,咱們就給刺史大人再留個種子吧。”他動作粗暴,毫無憐憫。

軍官含笑站在那裡,眼角不時瞄著裴蓮。

暴行就在裴蓮和青伶眼皮子底下發生了。兩名護衛先後騎上母親的身體。

母親唯有不斷哀告,請他們放過自己的女兒。

可那名軍官對此完全無動於衷,在津津有味觀看一陣之後,便緩步走向裴蓮。

母親奮力掙扎,猛地推開一名士兵,同時叫裴蓮快跑。

“蓮兒,蓮兒,快跑!”

“娘!”

“跑……”

裴蓮耳邊迴響著母親的嘶喊。

她心如死灰,兩眼茫然。被青伶拖著剛跑出倉庫不遠,她便腳下一軟,跌倒在地上。

青伶拼命拖她,讓她起來。

此時,幾名士兵已從倉庫追了出來。他們面帶微笑,朝著兩名無助少女慢慢逼近。

那名軍官走了過來,一把揪住她的頭髮。

裴蓮拼命掙扎,誓死不從,還咬傷了對方的手。於是她被這名軍官重重推倒在地,然後又被狠狠踢了兩腳。

見小姐受辱,這時青伶便勇敢地站了出來。

她伸手擋在正要往裴蓮身上撲去的軍官面前,“小姐,你快跑。”

青伶咬牙喊著。但她的攔阻卻是那麼蒼白無力。

那人一把揪住青伶,將她朝一旁摔去。

青伶的頭“砰”地撞上石墩,頓時血流如注,失去了知覺。

裴蓮悲憤交加,摸起一塊石頭,猛地朝軍官衝去,她將石頭狠狠砸在那名個頭不高的軍官頭上,軍官頭破血流,伸手捂住傷口。裴蓮趁機跑向青伶,想把她扶起。

她痛哭流涕,又拉又拽,可青伶一動不動。

這時,她聽見那名惱羞成怒的軍官大喊一聲:“讓開!”

裴蓮轉過頭,卻見那名軍官正將另一名年輕高大的軍士推開。

那名軍士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最終只是搖了搖頭。“那我幫你搞定。”他對軍官說了句,然後便朝裴蓮走來。

此人身上背了把長劍,從頭到尾很少說話,也沒任何不軌之舉。只見他從背後抽出那把又寬又長的寶劍,扛在肩上快步上前,到了裴蓮身邊,將劍往地上一插,單手一彈,那把寶劍上瞬間脫離出一把又窄又短的柳葉彎刀。

“與其受辱,不如早點上路。”

說罷,年輕軍士手持彎刀,對著裴蓮脖子輕輕一揮。

裴蓮瞪著他,看著眼前飄起一絲紅線。

“住手。”

她聽見有人在遠處呼喊。

接著,她看見一名身著灰袍的修士快速靠近。

修士揚起手中拂塵,大聲喝阻。

可為時已晚。

……

“青伶姑姑。”

耳邊一個聲音清脆地叫道。

青伶猛地從床上彈起,才發覺是一個噩夢。她坐了起來,擦了擦汗。

“是丙兒啊,什麼事?”

“沒什麼事,就是見你許久不曾起來,我來看看。”丙兒好奇地打量著一頭冷汗的青伶,“你平日可從沒像這樣能睡呢。”

“大概是睡迷了。”青伶說。

她回想著夢裡的情形,禁不住長長噓了口氣。

不知為什麼,最近她老是做這個夢。

“嘎嘎。”

窗外,一隻黑鳥大聲呱噪。

“公子呢?”青伶問。

“公子一早就出去了。”丙兒說,“大概又上山去了吧。”

青伶看著那隻黑鳥。

它在窗邊不斷盤旋,扇翅,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她翻身起床,穿好衣服,趿上鞋。

“哪來的鳥兒?”她走向窗邊,一邊問丙兒。

“不知道。”丙兒努起嘴道,“一早就在院裡叫個不停。趕也趕不走。”

“你為何趕它?”青伶好奇地問。

“怕它吵著你啊。”

怕它吵我?

青伶走得更近,仔細去看那隻黑鳥。

感覺受到注視,那黑鳥忽然也不飛了,卻停在那棵石榴樹的尖刺上,偏著腦袋,似在打量青伶。

隨後它用力拍了兩下翅膀,便朝著外面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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