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假雲芙.上
七道身影,裹挾著凜冽勁風,低低掠過廣袤林海的樹冠之頂。古老的巨木枝幹虯結如龍,濃密的樹冠彷彿層層深不可測的翠綠帷幔,幾乎遮蔽了穹頂所有的日光。偶爾,一線金色的光柱如利劍般刺破厚重的陰翳,短暫照亮懸浮於枝條枯葉間的細小塵埃顆粒,隨即又被緊隨其後的濃郁蒼青色所淹沒。
腳下的森林如同一片沉寂凝固的墨綠色深潭,幽邃無邊。只有他們疾速飛行帶起的湍急氣流,不斷撥動著腳下厚密的葉毯,在身後捲起一道道起伏湧動的綠浪波濤。
“柳兄,”姜逸清冷的聲線穿透了獵獵風聲,他穩立在劍上,姿態如寒玉塑成,目光銳利地掃過前方枝柯錯亂、越來越難以通行的林梢,“前路愈險,怕是不宜硬闖,該尋個地方落地了。”空氣中瀰漫的溼腐氣息和木屬靈氣越來越稠厚,沉甸甸地壓在眾人胸口,連腳下光華的飛劍似乎都變得滯澀了幾分。
另一側的柳長生,素色道袍被風捲得緊貼其身,他眉頭微蹙,手指迅速在寬袖中屈掐數下,隨即搖頭:“氣機雜亂糾纏,此林久無人煙,已成精魅孽生之所。強行穿梭確非上策。前方…約十里處,木氣阻隔稍弱,或可通途。”他的聲音平穩中帶著凝重,彷彿在平靜的水面下察覺到了暗湧的漩渦。
“好嘞!”一道清脆響亮的回應破開風聲,夢浮生駕馭飛劍猛地衝前一個靈巧的漂移,緋紅色的衣襬猶如一團跳動的火焰在青綠色背景中燃燒,“緊趕慢趕,早點離開這憋屈地界!”他身側的雲燼無聲地微微頜首,視線沉靜地望向前方林木交錯的深處,那裡影影綽綽的枝影后,隱隱浸出一抹異樣的殷紅色彩。
劍光倏然向下,貼著最後一道險峻陡峭的林坡邊緣急速滑降。視野瞬間洞開。
所有人的動作都是一滯。
眼前,是洶湧澎湃的、赤紅如血的汪洋。
目之所及,廣袤無垠的山谷平緩鋪展,完全被一種妖豔邪異的花朵所覆蓋,深深淺淺的赤紅色澤層疊起伏,一直伸展到視線的盡頭。花瓣扭曲反捲如龍爪觸鬚,不見一片綠葉,細長若朱絲的花蕊從中張揚探出。這就是傳說中的彼岸花,曼珠沙華。它們開得如此狂放熾烈,彷彿大地流淌的鮮血被灼燒、蒸騰,再凝固成這片奇詭絕倫的花毯。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異香,在眾人落地踏足平地的瞬間,悄然滑入鼻腔。
“老天……”饒是一向大大咧咧的夢浮生,也忘了再往前衝,他下意識地收住腳步,低聲倒吸一口冷氣,“這……也太多了吧?看著讓人渾身不舒坦。”他下意識地搓了搓胳膊。
“是彼岸花。”白若璃的聲音清泠如玉磬,在寂靜中響起。她素淨的裙裾纖塵不染,靜靜地立於花海邊緣,絕美的容顏上也凝著一層罕見的凝重,“生於陰溼荒僻、墓冢周遭。花有劇毒,氣致迷幻,凡人誤觸,立墮沉淪,心神不可歸……古書上言,‘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其意極悲。”她的話語像一層薄霜,讓空氣的溫度驟然下降了幾分。
沈昭寧站在白若璃斜前方,聞言只是極輕地“嗯”了一聲。那些妖異的花朵映入她眼中,卻未能掀起絲毫漣漪,彷彿看到的只是一些平常不過的野地小花。她隨意撥開腳邊一叢開到極盛的花朵,目光澄澈地投向花海更深處,淡然的姿態與同伴的緊繃形成微妙反差。
“這地方透著詭異,”姜逸指尖捏著劍訣,隨時準備應變,目光冷銳地掃過整個花谷,“速離為妙。”
一旁的採兒卻突然往前走了幾步,微張著嘴,鼻翼輕輕翕動。她出身南疆山林,對草木氣息有著天然的親近。“可是…你們聞,這香氣…”她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臉上流露出孩童般純粹的好奇,伸手想去觸碰近前那一片如火如荼的赤色,“有點甜…像…像以前山裡釀的百果蜜…怎麼會不尋常呢……”
“採兒師妹!莫近!”柳長生臉色微變,斷喝出聲,同時袍袖急拂,一道無形的清靈柔勁隔空掠出,精準地將女孩伸向花朵的手盪開。他動作極快,幾乎是本能反應。
就在他真氣送出、心神稍稍外洩的一瞬,一股極其馥郁濃烈的香氣,如同無數細小的鉤爪,驟然侵入他的意識。眼前那刺目的紅猛地一個炸開,瞬間扭曲幻化。四周不再是搖曳的花枝,彷彿置身於一間瀰漫著濃濃草藥苦澀氣味的斗室之中。光影晦暗搖晃,一個蒼白而模糊的影子躺臥榻上,形銷骨立,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直勾勾地望著他,嘴唇無聲地囁嚅著什麼……是父親臨終時的模樣!
劇烈的痛苦和難以承受的無力感瞬間攥住了柳長生的心臟,他渾身劇震,眼中神采剎那間渙散空洞,整個人僵在原地,宛如泥塑木雕。那道先前佈下的柔勁,也瞬間煙消雲散。
柳長生瞬間墜入幻象的這一幕,如同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驟然擊碎了所有勉強維持的表象。先前被各自意志抑或旁人提醒所壓制的氣息異動,失去了那層微妙的平衡,頓時如山洪般爆發開來。
採兒失去了柳長生的清心柔勁庇護,整個人如斷線木偶般軟軟向前跌去。她沒有摔倒,卻被一股無形的、溫暖的力量溫柔地托住臂彎。那力量讓她感覺無比安穩,彷彿小時候阿孃抱著她哼歌謠的溫暖臂彎。眼前濃稠的紅色花海扭曲、旋轉,最終凝固成一個簡陋卻收拾得乾淨利落的小院。篝火在灶臺下噼啪作響,鍋裡燉著什麼暖暖的濃湯,香得讓人忍不住。一個年輕婦人正含笑坐在木墩上縫補一件小小的、彩色的百衲衣。她甚至能“聽”到溫柔的聲音:“囡囡別急,再等等,阿孃給你煮山雀蛋……”女孩眼睫劇烈顫抖,大顆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順著稚嫩的臉頰滑落,口中卻發出滿足、依戀的嗚咽,雙臂本能地向前伸去,如同渴求一個隔了千山萬水的擁抱。
白若璃絕美的面容在濃郁甜香侵入的剎那冰封。她原本清冷的眸光瞬間被一股刻骨的陰戾所佔據,指尖無意識地深深掐入掌心,留下道道月牙形的紅痕,縷縷冰寒刺骨的氣息不受控制地自她周身繚繞逸散。恍惚間,她看到的不是花海,而是一片風雪瀰漫的青玉色高閣。閣樓上燈火通明,觥籌交錯,絲竹靡靡。一個與自己眉眼輪廓極為相似、衣著華麗至極卻透著高高在上距離感的美麗婦人,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嘴角噙著一抹似同情、更似嘲弄的冰冷弧度。那雙美麗瞳仁深處,清晰地映照著她自己的倒影——渺小、卑微、帶著原罪烙印般無法抹去的不潔影子。白若璃皓齒緊咬下唇,滲出血絲猶不自知,喉嚨裡壓抑著近乎絕望的厲鳴。
夢浮生只覺得一股燥熱煩悶至極的氣息猛地衝上腦門,眼前所有鮮紅的花瓣陡然褪去顏色,扭曲變形,化作無數張曾經熟悉、卻又讓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市儈嘴臉!那些面孔在模糊的幻境漩渦中急速旋轉,重疊,每一張都咧開嘴,帶著貪婪算計的獰笑,噴湧出無聲卻無比刺耳的聲浪:“廢物!”“浮誇!”“敗家子!”他胸口劇烈起伏,如風箱般喘息,雙目暴睜佈滿血絲,喉嚨裡發出受傷野獸般低沉的嘶吼,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脊背幾乎要撞上同樣陷入混沌、眼神呆滯的雲燼。雲燼身體晃了晃,視線彷彿穿透眼前瘋狂扭動的花瓣,死死凝望向某個虛空的方向。他眉峰緊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一絲鮮紅從緊抿的唇角滲出,周身散發出一種隱忍卻瀕臨爆裂的悲憤。
姜逸的反應最為剛烈直接。在那股幾乎要熔化心智的魔性甜香瘋狂湧入肺腑、試圖瓦解他鋼鐵般意志的瞬間,一股暴烈的、純粹的凜冽劍意,如雪崩般從他身上驟然炸開!“破!”一聲蘊含金石之音的清喝雷霆般震響,無形的劍氣化作無數細小鋒銳的無形利刃,以他為中心狂飆四散!嗤嗤嗤嗤!劍氣所過之處,數十丈內的成片赤紅花海如遭無形收割,最嬌豔的花朵齊齊從中斷裂,殘瓣如悽美的血雨般漫天飛散,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劃出驚心動魄的軌跡。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深處,雖然依舊保持著驚人的清明,但眼底深處卻難掩一絲竭力壓制震盪後的疲憊漣漪。劍修之道,心神一體,這突兀爆發的護體劍氣同樣極大地消耗了他的心魂之力。
混亂的氣息翻騰如沸湯。方才還在冷靜指揮的柳長生陷在童年陰影的泥淖;試圖掙脫困局的姜逸拼出大片劍鋒下的空白;採兒嗚咽著,依舊沉浸在暖湯和針線的幻影裡;白若璃周身冰寒彌散,對峙著那風雪高閣;夢浮生與雲燼則在精神撕扯中搖搖欲墜。七人之中,唯有沈昭寧安然不動如山。
她穩穩地站在血色風暴的中心,周遭同伴劇烈的情緒波動、混亂的氣息流散、姜逸劍氣割斷花瓣的簌簌聲響,以及那瀰漫天地越來越濃、越來越詭異蝕骨的甜香,如同輕煙拂過冰面,竟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絲毫痕跡。她的衣袂甚至沒有被劍風帶起多大漣漪。
她那清亮沉靜的眸光,此刻正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冷靜,穿透狂舞的花瓣、迷濛的香霧,落在幾步之外、同伴雲燼腳下的地面上。那裡,在一片斷根殘瓣的狼藉中,有一朵小小的彼岸花。它的花瓣色澤並非周遭鋪天蓋地的赤紅,而是一種沉寂的、死氣沉沉的灰暗,像被歲月燒盡了的舊紙餘燼,毫不起眼地蜷縮在血紅色的風暴間隙中。
沈昭寧的眉頭在幾乎無人察覺的瞬間,極輕微地蹙了一下。
她看到那朵不起眼的暗灰花朵,莖稈極其輕微地、極不自然地向上彈了彈。
然後,它以某種生物般的姿態,無聲地“抬”了起來。花蕊深處,似乎有極其短暫的、極其細微的幽光一閃而沒。
與此同時,距離沈昭寧和雲燼不遠處的另一小片空地上,一直神色陰鬱、彷彿被厚重心事壓得喘不過氣的雲燼,身體不易察覺地再次微微一晃。他似乎被某種強烈的潛意識驅動著,又或許只是被那灰色花朵的異動所吸引。他佈滿血絲、失焦的雙眼無意識地向下看,看到了自己泥汙浸染的靴尖上,沾著幾片細小的、同樣黯淡無光的暗灰色花瓣碎屑。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毫無徵兆地攫住了他。
“阿芙……”一聲痛極而迷茫的、極其微弱的低喚,如同受傷小獸垂死的嗚咽,從他的唇齒間艱難地掙扎出來。伴隨著這聲破碎的呼喚,他那始終僵硬緊繃的肩膀驟然一垮,整個人像是瞬間被抽去了支撐的脊樑骨,失去平衡地猛地向前傾倒下去!
目標,正是他腳前方——那朵剛剛抬起頭、色澤灰敗、形單影隻的彼岸花!
“阿芙——!”
那聲撕心裂肺的破碎呼喚如一道劈裂昏聵的閃電,狠狠撕扯著所有人的神經末梢。然而,真正讓沈昭寧眼中凝聚起前所未有的凝重與確認的,不是雲燼失控的失聲,而是——就在他倒下去的身體即將壓到那灰色花瓣的剎那!
那朵灰敗的花,活了!
不是尋常生物活過來的姿態。它是彈射而起,如同被無形的引線猛地拽向空中。花瓣扭曲、伸展、暴長!柔弱的植物纖維在極其刺耳的簌簌膨脹聲中急速重組擴張,於半空中拉伸出清晰的人形輪廓!
五官凸起,長髮披散。一張俏麗的少女臉龐在旋轉的花瓣中瞬間定型——正是雲芙!
她身上由細密灰色花瓣拼合成的衣裙隨著急速成型還在獵獵抖動,幾片未來得及完全貼合的花瓣簌簌掉落下來。那雙剛剛凝聚出的眼眸深處,沒有焦點,沒有屬於人類的溫度,唯有一片空洞得能將人魂魄吸走的死寂漩渦。這“面孔”成型的方向,卻並非對著即將跌倒的雲燼,而是死死、精準地鎖定了幾步之外的沈昭寧!
灰花幻化的雲芙,身姿扭曲如同風中狂柳,那由花瓣拼湊而成的衣裙獵獵翻飛。從那張空洞非人的少女面孔剛剛定型的剎那間,沈昭寧就動了。她的動作簡潔到極致,卻蘊含著一道超越想象的、撕破甜腥空氣的慘白電弧!
不是仙家符籙的溫和靈光,亦非尋常修士催動的掌心雷火。這道驟然自沈昭寧併攏雙指間迸射出的白光電弧,尖銳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噼啪”爆鳴是其唯一的聲音,形狀猙獰扭曲,猶如活物被強行扭斷脊柱時最後的痙攣。它拖曳著蒼白的軌跡,撕裂被惑亂花香浸染得滯澀黏稠的空氣,直刺那灰色彼岸花構成的臉孔正中央!
“嗤啦——!”
那花瓣幻化出的、屬於“雲芙”的臉在可怖的高溫下劇烈扭曲、沸騰、然後無可避免地碎裂!無數細小的灰色殘渣如被狂風扯碎的朽葉粉末般四散爆開,空氣中瞬間瀰漫開一股濃烈刺鼻的焦糊氣,其中混雜著難以言喻的植物腥臭,強烈到幾乎覆蓋了整個花海彌散的甜膩。
然而,真正的殺機卻並不在臉部的潰散。就在花臉被沈昭寧那扭曲電弧撕裂的同時,那“雲芙”整個虛幻身體的右臂驟然揚起!整條手臂在抬起的過程中徹底分解變形,原本還勉強維持手臂輪廓的數片柔軟花瓣猛地彼此融合、纏繞、急劇硬化。在抬至肩高的短短半尺距離內,已然化作一根數尺長、佈滿不規則倒鉤、尖端閃爍著森冷金屬幽光的灰黑色猙獰花藤!
這藤如毒蟒吐信,無聲無息卻快逾雷霆,根本無需再做瞄準。藉著面部爆裂激起的灰粉塵障遮蔽視線的剎那,它裹挾著惡風,以一個極度刁鑽、貼地近身的詭異角度,直射沈昭寧剛剛爆發完電光、還未來得及完全收回的小腿!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當那片灰粉隨著焦糊氣味爆開時,正是花藤毒刺離沈昭寧腿側不足一尺之刻!
沈昭寧澄澈的眼底,那一閃即逝的光芒消失了,餘下的並非恐懼,而是一種刺破迷霧的冰冷瞭然。先前那驚鴻一瞥的灰暗,那花瓣彈起的微末細節,甚至雲燼那聲彷彿被冥冥中撥弄而喚出的“阿芙”,此刻都在高速運轉的意識中完美地連結起來,織成一張清晰不過的網。
“原來是你。”
四個字,平鋪直敘,毫無波瀾,卻像冰錐般鑿穿了瀰漫的焦臭和惑亂甜香。她開口的同時,身體做出了反應——一種基於徹底洞察下的應對。她並未試圖以更高明的身法來閃避這近在咫尺、角度極其刁鑽的花藤毒刺,也沒有再次催發那撕裂性的閃電硬憾。她的右手猛地向前推出,並非攻擊,而是凝聚起一層冰潤如羊脂白玉的渾圓光幕。
光幕瞬間形成,如同一面透明的、瞬間凝結的冰壁,橫亙在她與花藤之間,無聲無息,氣息柔和內斂。
嗡!
毒藤如標槍般重重鑿在白玉光壁上!沒有預想中驚天動地的爆鳴。花藤尖端那閃爍著金屬寒芒的銳刺竟如鋼針扎入了緻密的膠凍,瞬間陷入了絕對的遲滯!堅韌無比的異種花藤如同被禁錮在無形琥珀裡的蚊蚋,所有攜帶的狂猛動能被那層柔和堅韌的玉光寸寸吃盡!只能徒勞地在接觸點處劇烈地顫震嘶鳴,將空氣攪動出肉眼可見的漣漪,卻一絲一毫也無法再進!
那朵扭曲的、非人的灰色花影,那張破碎面孔後的空洞“眼睛”,似乎也因為這超出預料的阻隔而凝滯了一息。
就是這一息!
沈昭寧左手迅如閃電般在腰間拍下。並非取出法器符籙,她的左掌掌心瞬間燃起一蓬純白火焰。沒有灼熱的氣息噴發,那火焰如流動的月光,冰冷刺骨。她並未將火焰砸向被阻住的花藤主藤,火焰在掌中凝實,被她五指緊握——
她的左手,合著那團凝練到極致的月白冰焰,一把狠狠攥住了那根仍在瘋狂震顫、卻無法寸進的灰黑花藤末端!
“嗞——!”
掌心緊握藤身的瞬間,冰焰爆發!沒有轟響,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低溫蔓延開來。被月白冰焰覆蓋的那一截藤身在極度冰寒下瞬間失去所有韌性,如同被重錘敲擊的脆弱陶器,佈滿裂縫的脆響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整根堅韌兇悍的毒藤,從被沈昭寧握住的末端開始,寸寸崩裂、瓦解!灰色的碎片夾雜著冰渣簌簌滾落。
這一切寫來雖長,從沈昭寧佈下玉光屏障到攥碎藤蔓,實則僅在剎那。
灰色花影組成的“雲芙”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精準有效的雙重打擊徹底激怒了——或者,它的某些核心終於被觸及!
就在毒藤被冰焰凍裂瓦解的瞬間,整片原本只是彌散著甜膩香氣的暗紅花海,猛地暴沸起來!
無窮無盡的赤紅花瓣脫離了花莖,紛紛脫離植株,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猛地拋向高空!它們旋轉著、呼嘯著,眨眼間便在沈昭寧頭頂十餘丈的高度匯聚、壓沉,形成一簇巨大得足以遮蔽半個天幕的、由層層旋轉血刃組成的巨大漩渦!每一片花瓣邊緣都吞吐著實質般的、肉眼可見的血腥厲芒,發出億萬微小但匯聚成一片恐怖嗡鳴的“嗡嗡”銳響!這花瓣組成的血漩渦中心,正對著下方的沈昭寧!
更駭人的是,在這狂暴升起的血紅花瓣風暴核心,那朵核心的灰色彼岸花身影已經徹底虛化。那破碎的、拼湊的“雲芙”面孔已支離破碎,重新散成大片灰霧,扭曲著融入進旋轉的赤紅風暴裡。花海不再是死的景物,它成了一個活物,一個以血色為鋒、以灰暗為心、要將沈昭寧徹底吞沒嚼碎的噬人之口!
花瓣風暴中心投下的巨大陰影瞬間籠罩了沈昭寧纖細的身體,那血腥漩渦發出的厲鳴足以震裂耳膜。在這毀天滅地的狂潮撲面而來、生死將判的最後一刻,沈昭寧卻並未抬頭去看那壓頂的滅絕漩渦。
她的目光,銳利如針尖,死死釘向風暴漩渦那最核心的、一絲不起眼的灰影深處。
那瘋狂旋動的灰色氣流核心,一個點極其詭異地亮了一下。
極亮!不是火焰的白熾,也不是閃電的慘青,而是一種彷彿將靈魂都吸乾剝淨的、純粹至極的、比深淵還要徹底的灰白!
這一點灰白的光點驟然一亮即滅,快得如同錯覺。
可就在這灰白一閃的瞬間,那龐大到似乎要碾碎整個花海的血色花瓣漩渦,連同中心那灰暗的意志,驟然間毫無徵兆地——
消失了!
不是被擊潰的消散,也不是自行散去,更像是一隻無形巨掌硬生生將它從這片天地裡抹除!
剛才還要撕裂一切的嗡鳴震爆,遮天蔽日的腥紅旋轉花瓣,全部在下一剎那——歸於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除了被姜逸劍氣削斷的部分殘花斷莖狼藉鋪陳在地,剛才升起血刃風暴的那片天空,連一絲風過的痕跡都沒留下,宛如剛才那滅頂之災的預演只是一場集體臆想的癲狂幻影。
甚至連一絲殘餘的靈力波動都難以捕捉。那種絕對的、瞬間的抹除感,讓沈昭寧都感到一絲來自神魂深處的戰慄。她身體微微繃緊,保持著絕對的戒備狀態,目光如鷹隼般掃視過每一寸剛剛風暴騰起之地。
沒有。什麼都沒有。
就在沈昭寧心神被這詭異抹除牽動的千分之一瞬!一股冰冷滑膩、帶著令人作嘔的死朽氣息的力量,如同來自九幽黃泉最底層的陰蛇,毫無徵兆地纏上了她的腳踝!那不是實體藤蔓的觸感,更像是凝結成形的寒冰怨氣!
不等沈昭寧低頭,另一道同樣的陰冷氣息閃電般纏繞上她的手腕!這些無形的“怨氣”藤蔓堅韌得超乎想象,上面繚繞的灰色氣息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腐蝕性陰寒,竟直接穿透了她臨時佈於體表的護身靈力屏障!
“唔!”猝不及防間被那無孔不入的陰寒侵蝕,沈昭寧悶哼一聲,渾身氣息頓時一滯。一股帶著植物腐朽和濃重鐵鏽味道的腥冷氣息撲面而來!視野邊緣,無數扭曲的灰色根鬚、藤蔓如同從死亡沼澤裡鑽出的怪蛇蟲群,在她腳下瞬間破開泥土,狂亂地向上纏繞!它們的目標明確至極——要將她拖離這片開滿彼岸花的土地!
而這一切發生的源頭,竟來自於她腳下方寸之地——那片被姜逸劍氣切割得一片狼藉的焦土殘骸中!就在幾片方才被沈昭寧冰焰凍裂碾碎的灰黑藤屑旁!
其中一片最大、帶有捲曲勾刺的深灰色藤蔓斷片,它斷口處那詭異的、如同活物內臟般微微搏動跳躍的暗沉光點,此刻正無聲地急促閃爍著!每一次明滅,都有比先前那道灰白抹除光點更加深沉、更加邪性的灰暗波動漣漪般擴散而出!正是這些來自斷片的漣漪,引動了地下湧出的無形怨氣!
地面驟然翻湧!無數粗壯如蟒、糾結扭曲的粗壯灰色根鬚如同地獄中沉眠的虯龍被驚醒,頂開焦黑的泥土和凋零的花瓣,帶著溼冷的死亡腥氣和足以束縛上古巨妖的龐大力量,轟然絞纏在沈昭寧纖細的腰肢之上!更有數根尖銳如同腐朽巨矛的暗影尖端,無聲而致命地指向她的背心!
天羅地網,死局已定!
這一次,根本沒有任何時間給沈昭寧思索對策。纏繞與絞殺同時作用,身體驟然遭受巨力和陰寒侵蝕的雙重衝擊,氣息猛地岔亂。那股源自足下灰色斷片的惡意波動如同一根無形的陰毒楔子,趁著這瞬間的心神與靈力紊亂,帶著某種禁錮魂魄的邪力,狠狠撞入她的識海!
沈昭寧清亮的眼眸深處,屬於自身的意志光芒如同被投入深海的微火,驟然被撲來的無盡灰暗壓制至僅存一絲微弱的搖曳燭心!
“走!”
一聲嘶啞、短促到極限的命令如同冰錐鑿在凍結的空氣中。
“走!”
幾乎是那嘶啞命令發出的同時,那些纏繞在她身上的灰色根鬚驟然爆發出駭人的巨力!沈昭寧纖細的身體被狂暴地向上抽離地面!無數被巨力掀起的泥土、殘碎花瓣和崩斷的根鬚碎片構成了一道混亂的帷幕,瞬間遮蔽了上方灰濛的天空!她的身影連同那無數狂舞的灰色根鬚,如同沉入渾濁湍急的黑暗漩渦,在那泥土草屑的碎雨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地間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