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楊業的忠心
“那奪回江山之後呢?”周斌追問道,“大宋,是否要再經歷一次血流成河的內戰?高懷德在洛陽城下尚有十萬大軍,就算軍心不穩,亦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我軍與他們火併,無論勝負,都將是屍橫遍野,元氣大傷。到那時,北方的契丹人若是趁虛而入,誰來抵擋?我大宋的萬里江山,誰來守護?”
他的一番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眾人火熱的頭頂上。
帳內的喧囂,漸漸平息下來。
是啊,打仗,不是請客吃飯。他們面對的,是同樣身披大宋鎧甲的袍澤。這一仗打下來,死的,都是大宋的兵。
便宜的,只有虎視眈眈的契丹,和在南邊坐山觀虎鬥的唐國。
楊延昭見狀,也上前一步,補充道:“諸位叔伯,周將軍所言極是。而且,那封所謂的‘太上密信’,孩兒以為,用心極其險惡。它看似是在離間我父帥與太上皇,實則,是在動搖我軍的軍心!它在告訴我們每一個人,就算我們拼死擁立太上皇復位,將來也未必有好下場。這就像一根毒刺,紮在我們心裡。今日我們若是不管不顧,執意南下,這根刺,遲早會發作!”
他的話,讓那些原本激動的將領,臉色也變得複雜起來。
他們可以不信趙光義的封賞,但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將來。帝王心術,歷來如此。他們今天能擁立趙匡胤,明天,趙匡胤會不會擔心他們再去擁立別人?
帳篷內,徹底陷入了沉默。
支援南下的“舊主派”,與主張謹慎的“大局派”,形成了鮮明的對立。雙方都說得有道理,誰也說服不了誰。
所有的壓力,最終都彙集到了楊業身上。
他始終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聽著。他的手指,在帥案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彷彿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他拿起那封偽造的信,放在燭火上。
信紙“轟”的一下燃燒起來,迅速化為一團灰燼。
“跳樑小醜的伎倆,不必理會。”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然後,他又拿起了那封封王的詔書。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會燒掉它,還是……收下它?
楊業看著那份詔書,目光復雜。他沒有燒,而是將其小心地摺好,重新放入了信封。
這個動作,讓王貴等人的心,猛地一沉。
而周斌等人,則是眼中一亮。
“傳令下去。”楊業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全軍,就地休整三日。”
“三日之後……”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帳內每一張緊張的臉龐。
“再做定奪。”
說完,他揮了揮手:“都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將領們面面相覷,雖然心中充滿了疑惑,卻不敢違抗軍令,只能躬身告退。
很快,偌大的中軍帳內,只剩下楊業一人。
他走到帳外,寒冷的夜風吹在他的臉上,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抬頭望向南方,那裡是洛陽,是汴梁,是他曾經浴血奮戰守護的錦繡江山,也是如今這風暴的中心。
忠,與義。
對趙匡匡胤的忠,與對大宋天下、黎民百姓的義。
他該如何選擇?
他又望向北方,那裡是雁門關,是無垠的草原,是契丹人厲兵秣馬的營帳。他彷彿能聽到北風中傳來的狼嚎,能聞到空氣中潛藏的血腥味。
那是他守了半輩子的地方。
他這一走,那裡,怎麼辦?
夜色深沉,這位大宋的北境支柱,第一次感到了迷茫。他像一尊雕像,在帳前站了很久很久,任憑寒風吹透他的鎧甲,也吹不散他心中的矛盾與掙扎。
大帳之內,那封代表著無上榮耀與權力的“代王”詔書,靜靜地躺在案上,在搖曳的燭光下,散發著誘人,卻又致命的光芒。
而在數百里之外的洛陽城頭,趙匡胤也在徹夜難眠。
朱元走了。
帶著他那一百個神出鬼沒的南唐精銳,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雖然成功地拔掉了這根“監軍”之刺,心中卻沒有絲毫快意,反而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現在,是這座孤城的唯一主人。
可他也成了瞎子和聾子。
朱元在時,城外高懷德大營的一舉一動,甚至汴梁城裡的風吹草動,他都能瞭如指掌。現在,他派出去的斥候,十有八九有去無回,整個洛陽,彷彿成了一座資訊孤島。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楊業的大軍。
“楊令公……你,可千萬不要讓朕失望啊……”他喃喃自語,聲音消散在蕭瑟的秋風裡。
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楊業的身上。
而這位手握重兵的將軍,卻正經歷著他一生中最漫長,也最痛苦的一夜。
……
第三日的清晨,曙光刺破雲層,給楊家軍的營地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持續了兩天的壓抑與爭論,在這一刻似乎走到了盡頭。
中軍大帳再次開啟,將官們魚貫而入。
他們發現,主帥楊業已經換下了一身戎裝,穿上了一件尋常的青色布袍,鬚髮也梳理得一絲不苟。
他的臉上雖然帶著倦意,但眼神卻已恢復了往日的銳利與平靜,彷彿暴風雨後的大海。
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父親。”楊延昭站在他的身側,眼中帶著一絲擔憂。這兩天,他看著父親獨自枯坐,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楊業對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安心。
待所有將領到齊,楊業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
“這兩日,諸位的爭論,我都聽在耳中。”他的聲音依舊沉穩,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你們說的,都有道理。忠於太上,是我等本分。顧全大局,亦是為將之責。”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楊業,一介武夫,不懂什麼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身上這身皮肉,是大宋的百姓養的。我手中這杆槍,是用來保家衛國的。不是用來對著自己的袍澤,更不是為了某一個人的皇位,去攪亂這天下!”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如同洪鐘大呂,震得整個大帳嗡嗡作響。
“太上於我有知遇之恩,此恩,我楊業永世不忘!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他趙家一人的天下!我等若為了一姓之私,引得天下大亂,生靈塗炭,讓契丹之流趁虛而入,那我楊業,百年之後,有何面目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
王貴等舊將,聞言臉色大變,張口欲言。
楊業卻猛地一擺手,眼神如刀,直刺過去:“王貴!我問你,你若戰死沙場,是願意死在與契丹人拼殺的疆場上,還是死在與大宋禁軍內耗的泥潭裡?”
王貴被他問得一窒,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為國捐軀,馬革裹屍,是軍人的榮耀。可死在內戰裡,算什麼?
楊業不再看他,而是轉向了所有人。
“我意已決。”
他走到帥案前,拿起了那份封王的詔書。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楊業拿起筆,在那份詔書的背面,開始奮筆疾書。
他寫得很快,筆力遒勁,入木三分。
寫完,他將詔書遞給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信使陳遠。
陳遠接過,低頭一看,不由得呆住了。
只見詔書背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幾行大字:
“臣,楊業,食宋祿,守宋土,職在北疆,不敢聞他。代王之爵,非臣所願。洛陽之事,乃陛下家事,臣不敢與聞。然,兄弟鬩牆,外敵環伺,國之大不幸也。懇請陛下以社稷為重,以蒼生為念,息干戈,安天下。臣,即日將揮師北還,鎮守雁門,以防契丹。此,臣之本分也。楊業,泣血叩首。”
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
沒有站隊趙光義,更沒有倒向趙匡胤。
他選擇了第三條路——迴歸本職。
他不要封王,也不去平叛。他要回到他該在的地方,去守國門!
這番話,擲地有聲,充滿了忠臣的剛烈與風骨。既表明了自己不參與內亂的立場,又以臣子的身份,規勸了皇帝。
“你,把這個帶回去,交給你們的官家和趙相公。”楊業對已經目瞪口呆的陳遠說道。
隨後,他轉身,面對帳下所有將領,沉聲下令:
“傳我將令!全軍拔營,轉向!目標,雁門關!”
“大帥!”王貴等人還想再勸。
“執行軍令!”楊業一聲斷喝,不容置喙。
“是!”
帳內,所有將領,無論心中作何感想,此刻都只能轟然應諾。
軍令如山。
很快,這支南下的精銳大軍,如同開閘的洪水,調轉了方向,浩浩蕩蕩地朝著北方的崇山峻嶺而去。
大軍之中,楊業立馬於高坡之上,望著南方的天際,神情複雜。
“延昭,你說,為父這麼做,對嗎?”他輕聲問道。
楊延昭催馬來到他身邊,看著父親那略顯疲憊的側臉,重重地點了點頭:“父親此舉,上不負大宋,下不負蒼生,中不負我楊家軍滿門忠烈。孩兒以為,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
楊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
“只是……苦了洛陽城裡的那位了。”他喃喃道。
他知道,自己這一退,等於徹底斷絕了趙匡胤最後的希望。
那位曾經雄才大略的開國帝王,如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
但他別無選擇。
“走吧。”他一抖韁繩,“北方的狼,還在等著我們呢。家裡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鬧吧。”
馬蹄聲再次響起,捲起漫天塵土,將那場關於皇位的紛爭,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
訊息,如同長了翅膀,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天下。
汴梁,皇宮。
趙光義看著陳遠帶回來的那份寫著批覆的詔書,久久無語。
他身旁的趙普,捻著鬍鬚,老臉上也是一片驚疑不定。
他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楊業或接受封賞,或嚴詞拒絕,或猶豫不決。
卻唯獨沒有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跳出棋盤。
“陛下,這楊業……”趙普沉吟道,“他既不反,也不從。名為忠心,實則是在擁兵自重,坐觀成敗啊!”
趙光義的臉色陰晴不定。他憤怒於楊業的不聽號令,卻又找不到任何理由來發作。
人家說得很明白,我是守國門的,你們家裡的事我不管。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忠義凜然,他要是為此降罪,豈不成了逼人內鬥的昏君?
“一個高懷德,圍而不攻。一個楊業,揮師北去。”趙光義頹然坐倒在龍椅上,只覺得一陣心力交瘁,“朕的天下,難道就真的沒人能為朕分憂了嗎?”
趙普的眼中,閃過一絲寒芒:“陛下,既然楊業指望不上,那洛陽之事,便只能用我們自己的刀了。高懷德,必須逼他動手!”
……
洛陽,皇宮。
當楊業揮師北返的訊息傳來時,趙匡胤正在與幾名降將議事。
聽到這個訊息的瞬間,他整個人如遭雷擊,踉蹌著後退了兩步,幸好被身旁的將領扶住。
他原本紅潤的面色,剎那間變得慘白如紙。
“他……他回去了?”趙匡胤的聲音嘶啞,充滿了難以置信。
“是的,陛下……楊將軍的大軍,已於三日前,轉向北上,回太原了。”
“呵呵……呵呵呵呵……”趙匡胤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悲涼,最後,竟笑出了眼淚。
“好!好一個楊令公!好一個大宋的忠臣!”
他一把推開身邊的人,踉踉蹌蹌地走到輿圖前,看著那代表著楊家軍的旗幟,已經遠遠地離開了中原腹地。
他最後的希望,破滅了。
他現在,真的成了一座孤城的囚徒。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遠在金陵的南唐皇帝,此刻又在做什麼?
……
蘇州,一座臨河的別院內。
朱元正光著膀子,和手下的一群“破局者”弟兄,在院子裡摔跤角力,鬧得不亦樂乎。
自從接到李煜的命令來到這裡,他們彷彿從緊繃的戰場,一下子掉進了溫柔鄉。每日除了操練,便是飲酒作樂,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一名親信跑了進來,將一封最新的情報遞給他。
“頭兒,北邊來的訊息。那姓楊的,不打了,回山西老家了!”
朱元接過情報,掃了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有意思,真他孃的有意思。”他將情報揉成一團,隨手一扔,“這下,那姓趙的老傢伙,在洛陽城裡,怕是連覺都睡不著了。”
“頭兒,那咱們呢?”親信問道,“陛下讓咱們來這鳥語花香的地方,到底是要幹啥啊?弟兄們都快閒出病來了。”
朱元一腳將面前一個壯漢踹翻在地,擦了擦汗,笑道:“急什麼?陛下讓咱們等著,咱們就等著。這叫養精蓄銳。”
他抬頭望向北方,眼中閃過一絲狼一般的精光。
“等那兩條大魚鬥得精疲力盡了,就是咱們這群小魚,下場收網的時候了。到時候,有你們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