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示好,也是示威
眼前的朱元,與他們想象中那個青面獠牙的煞神完全不同。他身著一套合體的南唐武官常服,身材魁梧,面容黝黑,臉上帶著一股子軍旅之人特有的豪爽之氣。他沒有佩戴任何兵器,眼神清澈,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憨厚的笑容。
“末將朱元,參見蜀主陛下!”朱元的聲音洪亮如鍾,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不卑不亢。
孟昶看著他這副模樣,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這看起來不像來尋仇的,倒像是個沒什麼心機的武夫。
“朱將軍免禮,請起。”孟昶擺了擺手,故作威嚴地說道,“不知朱將軍遠道而來,所為何事啊?”
朱元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嘿,也沒啥大事。俺們官家說了,以前在夔州那點事,都是誤會,都過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再說了,咱們都是南方漢家兒郎,那北邊的蠻子才是咱們共同的敵人。俺們官家說了,以後蜀國就是俺們南唐最親的弟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不,特意派俺老朱來,給陛下送點小禮物,聯絡聯絡感情。”
說罷,他對著殿外一揮手。立刻有十幾名唐國護衛,抬著一個個沉重的箱子走了進來。
箱子開啟,滿殿珠光寶氣,差點閃瞎了所有人的眼睛。
第一箱,是滿滿一箱產自東海的夜明珠,個個都有龍眼大小,在殿內散發著柔和的光暈。
第二箱,是整整一套用南海萬年珊瑚雕琢而成的“仙人對弈”擺件,巧奪天工,價值連城。
第三箱,是來自波斯的琉璃器皿和香料,件件都是稀世珍品。
……
一連十幾個箱子,全都是蜀地難得一見的奇珍異寶。孟昶和滿朝文武看得眼睛都直了,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尤其是孟昶,他平生最好這些奢華玩物,此刻早已把什麼“算舊賬”的擔憂拋到了九霄雲外。
“哎呀,朱將軍,這……這如何使得?”孟昶嘴上客氣著,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那些寶貝,“貴國皇帝,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朱元哈哈大笑:“陛下喜歡就好!俺們官家說了,只要弟弟處得好,這點東西算個啥?以後年年都有,月月都有!”
他這番粗豪直爽的話語,配上這實實在在的厚禮,瞬間就贏得了孟昶和大部分蜀國臣子的好感。他們覺得,南唐人也不過如此,雖然能打仗,但腦子不太好使,只要給足了面子,送點禮物,就能把舊怨一筆勾銷。
孟昶當即下令,在宮中大排筵宴,款待朱元一行。席間,他頻頻向朱元敬酒,稱弟道弟,好不親熱。朱元也是來者不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幾杯下肚,更是口無遮攔起來。
“孟大哥,俺老朱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朱元摟著孟昶的肩膀,滿嘴酒氣地說道,“你們蜀國,啥都好,就是兵太弱了。上次在夔州,俺看得真真的,那王全斌的三萬兵馬,中看不中用。這要是北邊那趙大麻子再打過來,可咋辦?”
孟昶臉色一僵,但看朱元一副醉醺醺的樣子,也不好發作。
朱元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你放心!有俺們南唐在,保你沒事!俺們官家說了,以後你們的兵,俺們南唐可以幫忙練!缺兵器,俺們給!缺教官,俺們派!保證把你的兵練得跟咱們‘虎衛’軍一樣,嗷嗷叫!”
這話一出,幾位有識之士,如翰林學士李昊等人,臉色都變了。幫忙練兵?這不就是把軍權拱手讓人嗎?
然而,孟昶卻沒聽出這弦外之音,他只覺得這個朱元真是個實心眼的漢子,連這種“好事”都肯幫忙,當即大喜道:“好!好啊!那就有勞朱弟弟費心了!”
一場宴席,賓主盡歡。朱元被安排住進了成都最豪華的驛館,每日裡不是被孟昶請去宮中飲宴,就是流連於成都的各大銷金窟,彷彿樂不思歸。
只有花蕊夫人,在宴席散後,對孟昶憂心忡忡地說道:“陛下,這個朱元,看似粗豪,實則心細如髮。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藏著機鋒。尤其是那句‘幫忙練兵’,這分明是想染指我大蜀的軍權啊!陛下不可不防!”
孟昶此刻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哎,你想多了。一個粗鄙武夫而已,能有什麼心機?再說了,他送了朕這麼多寶貝,還能有壞心?我看他就是個實在人。你啊,就是心思太重。”
說罷,他便摟著兩名新來的宮女,搖搖晃晃地回寢宮去了。
花蕊夫人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她知道,這位皇帝已經徹底被朱元的糖衣炮彈給迷惑了。她望向窗外,夜色下的成都依舊燈火輝煌,但在她眼中,這繁華的背後,卻彷彿有條看不見的巨龍,正悄悄地潛入西川,張開了它貪婪的巨口。
而那條“潛龍”的使者朱元,此刻正在驛館的房間裡,褪去了滿身的酒氣和憨氣。他的眼神恢復了鷹隼般的銳利,在他面前的桌案上,鋪著一張極為詳細的成都佈防圖。
一名“破局者”的隊員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將軍,城中各處要害、武庫、糧倉的位置,已盡數探明。朝中可拉攏的官員名單,也已擬好。”
朱元點了點頭,用筆在地圖上圈出了幾個點。
“很好。明日,備上一份厚禮,我們去見一個人。”
“誰?”
朱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吐出了三個字:
“王全斌。”
……
離開成都那溫柔富貴的銷金窟,一路東行,沿途的景緻便陡然一變。奢華的亭臺樓閣漸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壁壘森嚴的關隘與連綿不絕的軍營。空氣中那股脂粉香氣,也被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所取代。
這裡是夔州,蜀國的東大門,也是整個西川防務最核心的地帶。
節度使府內,蜀國大將王全斌正獨自一人在書房內擦拭著他的佩劍。劍身寒光凜冽,映出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以及眼中那抹深藏的憂慮。
自淝水之戰後,他便日夜難安。他比孟昶更清楚,南唐的勝利意味著什麼。那個曾經被他出賣過的李煜,如今已是手握屠刀的南方霸主。他隨時可以找個藉口,揮師西進,屆時,他王全斌便是首當其衝的罪人。
“將軍,南唐宣慰使朱元求見。”親兵在門外稟報道。
王全斌擦拭佩劍的手猛地一頓,眼中精光一閃。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請他到正堂奉茶。”王全斌緩緩將劍歸鞘,聲音沉穩,聽不出任何情緒。他整理了一下衣甲,深吸一口氣,邁步向正堂走去。他知道,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會面。
正堂之內,朱元正大馬金刀地坐著,端著茶碗,卻不喝,只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堂內的陳設。
這裡沒有成都官邸的奢華,處處透著一股軍旅的簡樸與剛硬,這讓他暗暗點頭。
“朱將軍,別來無恙啊。”王全斌洪亮的聲音從堂外傳來。
朱元立刻站起身,臉上堆起了那副招牌式的豪爽笑容,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抓住了王全斌的手,用力搖晃著:“王將軍!哎呀,可想死俺老朱了!自打上次在山谷裡一別,俺這心裡就一直惦記著將軍您吶!”
王全斌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一愣,只覺得對方的手掌如同鐵鉗一般,力道驚人。他不動聲色地抽出手,哈哈一笑:“朱將軍說笑了。上次之事,實在是……唉,一言難盡,是本將對不住你和你的麾下將士。”
“嗨!瞧您說的!”朱元大大咧咧地一擺手,拉著王全斌坐下,“俺們官家都說了,那事不怪你!真的,一點都不怪你!你想想,當時那情況,你要是真帶著兵衝過來,趙大麻子那孫子正好把咱倆包了餃子,一鍋端!你那是儲存實力,為蜀國留存元氣,高!實在是高!俺們官家還誇你,說你深謀遠慮,有大將之風呢!”
這番話說得王全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這哪裡是誇獎,分明是字字誅心!每一句都在提醒他當初的背信棄義,每一句都在暗諷他見死不救。可偏偏朱元說得一臉真誠,滿眼“敬佩”,讓他連發作的理由都找不到。
王全斌乾笑了兩聲:“唐主……唐主真是過譽了。來人,上酒,本將要與朱將軍,好好喝幾杯,權當是賠罪。”
“哎,喝酒不急。”朱元按住了他的手,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換上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王將軍,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俺這次來,除了給孟昶那小子送點玩意兒堵他的嘴,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來見你。”
王全斌心中一凜,知道正題來了。
朱元湊近了一些,壓低了聲音:“將軍,你給俺句實話,如今這天下,你覺得誰能坐得穩?”
王全斌沉默不語。
朱元自顧自地說道:“是北邊那個趙大麻子?他十萬大軍毀於一旦,結義弟弟死得七七八八,自己還破了相。他現在回了汴梁,連自家後院都快鎮不住了,哪還有功夫管咱們南邊的事?還是成都那位孟官家?他除了會聽曲兒、會玩鳥兒,還會幹啥?把蜀國交到他手裡,將軍你晚上能睡得著覺嗎?”
這一連串的反問,如同重錘一般,敲在王全斌的心上。
“俺老朱是個粗人,不懂什麼大道理。”朱元繼續說道,“但俺知道,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俺們官家對將軍你,可是真心實意的看重。他說,孟昶不過是蜀國的一件漂亮衣服,而將軍你,才是蜀國的脊樑骨。”
王全斌的瞳孔微微收縮。他沒想到,李煜對他的評價竟然如此之高。
“俺們官家還說,他要的,不是一個破敗的、戰亂的蜀國,而是一個繁榮的、安定的,能和他大唐並肩而立的弟弟之邦。而這一切,離了將軍你,都辦不到。”
朱元的話,充滿了誘惑力。他沒有提任何招降的話,卻把王全斌抬到了一個決定蜀國未來的高度。這讓王全斌這個在夾縫中求存了一輩子的將領,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被真正重視的滋味。
看著王全斌臉上變幻的神色,朱元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厚厚的油布包,放在了桌上,推到王全斌面前。
“這是……”
“這是俺們官家,託俺轉交給將軍的一份小禮物。”朱元笑道。
王全斌狐疑地開啟油布包,裡面是一沓厚厚的卷宗。他只看了第一頁,臉色就變了。
那上面,赫然是北宋最新的全國兵力佈防圖!從禁軍的編制調動,到各地廂軍的人數、將領姓名,甚至連新換防的邊軍將領的性格弱點、履歷背景,都寫得清清楚楚,詳盡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王全斌一頁頁地翻下去,越看心越驚。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情報了,這簡直是把整個宋朝的軍事底褲都扒了下來。這種東西,別說他一個偏居一隅的蜀將,就算是宋朝的樞密院,也未必能有這麼全面的資料。
李煜,他到底在北宋安插了多少眼線?他的情報能力,到底有多麼恐怖?
“這……這是何意?”王全斌的聲音有些乾澀。
朱元重新端起茶碗,輕輕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說道:“沒什麼意思。俺們官家說了,既然是弟弟,就得知己知彼。以後,每個月,都會有這樣一份東西,送到將軍的案頭。有這個在手,別說趙大麻子,就是他爹從墳裡爬出來,也別想再踏足蜀地一步。”
這話的潛臺詞,王全斌聽得清清楚楚。
這既是示好,也是示威。
示好,是告訴你,我們把你當自己人,核心情報與你共享。
示威,是告訴你,我們能把宋朝滲透成篩子,自然也能把你蜀國查個底朝天。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
王全斌緩緩地合上卷宗,他看著朱元,眼神複雜到了極點。他知道,從他收下這份“禮物”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他可以拒絕,但那意味著與這個深不可測的南唐為敵,下場可想而知。而接受,則意味著他將徹底倒向南唐,成為李煜在蜀地最重要的一顆棋子。
這是一場陽謀,一場讓他無法拒絕的陽謀。
良久,王全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他臉上那緊繃的線條,終於鬆弛了下來。
他站起身,對著朱元,鄭重地抱拳一禮。
“朱將軍,請!”
他沒有多說一個字,但朱元知道,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王全斌親自領著朱元,走出了正堂。門外,早已備下了盛大的筵席。夔州所有叫得上名號的將領,都已在席間等候。
“來,我為諸位介紹!”王全斌拉著朱元的手,對眾將大聲說道,“這位,是來自大唐上國的朱元朱將軍!從今天起,他就是我們夔州,也是我們整個蜀國,最尊貴的客人!”
眾將聞言,紛紛起身,向著朱元舉起了酒杯。
朱元看著這一張張或敬畏、或好奇的臉,臉上再次綻放出那標誌性的、憨厚豪爽的笑容。他高高舉起酒杯,與眾人一飲而盡。
酒杯碰撞的清脆聲中,一個新的聯盟,在無聲中悄然締結。
這位曾經被蜀國背叛的南唐猛將,如今,卻成了蜀國東大門,最受歡迎的座上賓。
而蜀國的命運,也在這觥籌交錯之間,被悄然地畫上了另一個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