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誘餌
“告訴我，你們想不想活？”
“想！”這一次，回答的聲音響亮了許多，帶著一絲被點燃的血性。
“想活，就別他孃的指望任何人！”朱元將手中的橫刀高高舉起，直指蒼穹，“天不救我，我自救之！與其在這裡坐著等死，不如跟著我，殺出一條血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就算是死，也要站著死，也要在趙匡胤那小白臉上，留下幾道疤！”
“殺！殺！殺！”
一千多名殘兵的血性被徹底點燃。絕望化作了瘋狂，恐懼變成了戾氣。每個人的眼睛都紅了，他們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彷彿一群被逼到牆角的孤狼，準備發出最致命的反撲。
朱元滿意地看著這一切，他知道，士氣可用。
他將幾個百夫長召集到身邊，在一塊相對平整的地面上，用刀尖畫出了簡易的地形圖。
“趙匡胤的包圍圈，看似天衣無縫，但有一個地方，他一定料不到我們會去。”朱元的刀尖，指向了他們來時的方向，那個狹窄的谷口。
“將軍，那裡是死路啊！”一名百夫長不解道，“趙匡胤的主力就堵在谷口，我們這是自投羅網！”
“不，那裡才是唯一的生路。”朱元的嘴角勾起一抹獰笑，“趙匡匡胤以為我們是喪家之犬，只會往深山裡鑽，往沒人的地方逃。他絕不會想到，我們敢回頭，敢朝著他的心窩子捅上一刀！兵法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現在，整個戰場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險的地方！”
他又指了指東側的一處懸崖。“這裡，地勢最險，守軍必然最少。天亮之前，我會親率三百名最能打的弟兄，從這裡佯攻，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剩下的人，由你，”他指著那名斷臂的百夫長，“帶著，趁亂從谷口主路衝出去！記住，不要戀戰，不要回頭，衝出去，活下去！”
“將軍！您……”百夫長急了。
“這是命令！”朱元厲聲喝道，“老子留下來給你們斷後，夠不夠義氣？現在，都給老子滾去準備！把所有能燒的東西都找出來，待會兒，咱們給趙匡胤再放一把火！”
夜，更深了。
三更時分，萬籟俱寂。正是人最睏乏的時候。
“動手！”
隨著朱元一聲低喝，東側懸崖下突然火光沖天，數百名唐軍士卒發出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奮不顧身地朝著峭壁上的周軍防線發起了自殺式的衝擊。
“敵襲！唐軍要從東面突圍！”周軍大營瞬間被驚醒，號角聲、鑼鼓聲、將領的喝罵聲響成一片。趙匡匡胤的主力大部被調動，紛紛湧向東側，圍堵“突圍”的唐軍。
然而，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在另一側，主谷口的陰影裡，一支近千人的隊伍，正像一群沉默的鬼魂，悄無聲息地摸向了防備最森嚴，此刻卻也最空虛的周軍大營。
帶隊的斷臂百夫長回頭望了一眼東側那片被火光和喊殺聲吞噬的戰場，那裡，是他的將軍，在用自己的命，為他們鋪就生路。他咬碎了鋼牙，眼中淚水滑落，猛地一揮手。
“為了將軍！衝！”
近千名唐軍殘兵，如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扎進了周軍的心臟。他們放棄了一切防禦，將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劈砍和前衝上。守衛谷口的周軍猝不及اف，被這股悍不畏死的瘋勁兒打懵了，防線瞬間被撕開一個口子。
“攔住他們！”周軍將領反應過來，瘋狂地調集人馬圍堵。
但已經晚了。這支抱著必死之心的隊伍，根本不與他們纏鬥，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衝出去。前面的人倒下了，後面的人踩著同袍的屍體繼續衝。他們用血肉，硬生生在周軍的營盤裡，撞出了一條通往外界的通道。
東側山崖上，朱元看著那支黑色的洪流成功衝破了包圍圈，消失在遠方的夜色中，他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兄弟們，走好。”他喃喃自語。
身邊，三百勇士已戰至不足五十人。四面八方，潮水般的周軍已經將他們團團圍住。
趙匡胤騎在馬上，在親兵的簇擁下，緩緩而來。他看著那個渾身浴血，卻依舊站得筆直的唐軍主將，眼神複雜。
“朱元，你讓我很意外。”
“趙匡胤，你爺爺我也很意外，”朱元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上面沾滿了血，“意外你這幾萬兵馬，連幾百個想死的人都攔不住。”
趙匡胤的臉色沉了下來。
朱元將橫刀拄在地上，仰天長嘯：“陛下！臣，朱元，幸不辱命！今日，雖死無憾！”
說罷，他提刀，朝著趙匡胤的方向，發起了生命中最後一次，也是最決絕的衝鋒。
“殺！”
殘存的幾十名唐軍勇士，追隨著他們的主將，如飛蛾撲火，義無反顧。
……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
斷臂百夫長率領著不足七百人的殘部，在西川崎嶇的山林間亡命狂奔。他們不敢走大路，只能專挑那些人跡罕至的羊腸小道穿行。每個人都已到了極限，胸膛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雙腿沉重得好似灌了鉛。
身後的喊殺聲已經聽不見了，但那股如影隨形的死亡氣息，卻始終像一條毒蛇，緊緊地纏在他們心頭。
將軍……死了。
這個念頭，讓每個人的心都在滴血。他們能活下來，是將軍和那三百名最勇猛的弟兄用命換來的。他們不敢停，也不能停。他們要活下去，要把將軍的英勇和蜀國人的背信棄義，帶回金陵，告訴陛下。
“快！再快一點！翻過前面那道山樑，我們就安全了！”百夫長嘶啞地吼著，為弟兄們鼓勁。
然而，就在他們掙扎著爬上山樑，以為終於可以喘口氣時，眼前的一幕，讓所有人如墜冰窟。
山樑之下，開闊的河谷地帶，一支黑色的洪流正靜靜地矗立在那裡，彷彿早已等候多時。那是一支純粹由騎兵組成的軍隊，人馬皆披重甲，肅殺之氣直衝雲霄。迎風招展的，正是一面繡著“趙”字的大旗，以及一面更為醒目的，繡著一隻猙獰鐵鷹的旗幟。
大周禁軍，鐵鷹騎！
為首一員大將，正是趙匡胤的副將，張瓊。他看著山樑上那些衣衫襤褸、神情絕望的唐軍殘兵，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
“跑啊，怎麼不跑了？”張瓊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充滿了戲謔，“我家將軍說了，知道你們會往這邊逃。在這裡設宴，恭候多時了。”
完了。
所有唐軍士卒的心，都沉入了谷底。對方是精銳騎兵，以逸待勞；他們是疲憊不堪的步卒，無路可逃。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弟兄們！”斷臂百夫長猛地抽出腰間的佩刀，獨臂高舉，“將軍為我們死戰斷後，我們不能給他丟人！就算是死，也要從這幫鐵罐頭身上，啃下幾塊肉來！”
“吼！”殘存的唐軍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他們沒有選擇投降，而是主動結成了幾個簡陋的圓陣，將長矛對外，準備迎接最後的衝擊。
張瓊似乎很享受這種貓戲老鼠的感覺，他沒有立刻下令衝鋒，而是緩緩舉起了右手，準備下達衝鋒的號令。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異變陡生！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從遙遠的東方天際傳來。那聲音沉悶而巨大，彷彿地龍翻身，連他們腳下的大地都感到了輕微的震顫。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一愣，紛紛扭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東方，也就是趙匡胤伐蜀大軍後方的位置，一朵巨大而醜陋的蘑菇雲，正緩緩升騰而起。緊接著，沖天的火光染紅了半邊天幕，滾滾的黑煙如同一條猙獰的墨龍，直插雲霄。
“那……那是什麼？”一名周軍騎兵驚駭地叫道。
張瓊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那個方向，是他們大軍最重要的糧草囤積地——白馬關！那裡儲存著十萬大軍半個月的口糧和草料！
他還沒來得及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名斥候便瘋了似的從東方飛馬而來，戰馬奔跑得口吐白沫，馬上的騎士更是盔歪甲斜，臉上寫滿了驚恐。
“報——！張將軍！不好了！”斥候翻身滾下馬鞍，連滾帶爬地撲到張瓊馬前，“白馬關……白馬關被燒了！數千唐軍從天而降，燒了我們所有的糧草！向元帥……向元帥派來信使，請您立刻率部回援，剿滅這支唐軍！”
“什麼？！”張瓊如遭雷擊，整個人都懵了。
數千唐軍？從天而降？他們是怎麼繞過層層防線，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大軍後方的？
山樑上，原本已經準備慷慨赴死的唐軍殘兵們，也全都看傻了。他們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只有那名斷臂的百夫長，腦海中如同一道閃電劃過。
他想起了將軍突圍前，那瘋狂而決絕的笑容；想起了金陵傳來的那道莫名其妙的“固守待變”的命令。
原來……原來是這樣！
將軍不是棄子，將軍是誘餌！
他們這一萬人，從頭到尾，都是陛下用來吸引周軍全部注意力的誘餌！當趙匡胤和整個周軍都以為穩操勝券，將目光全部聚焦在他們這支孤軍身上時，陛下真正的殺招，已經悄無聲息地捅向了周軍最致命的軟肋！
“陛下……”百夫長喃喃自語，眼中淚水再次洶湧而出。這一次，不是悲傷，而是震撼，是敬畏，是劫後餘生的狂喜。
“將軍！我們現在怎麼辦？”一名副將焦急地問張瓊，“是繼續追殺這些殘兵，還是回援糧倉？”
張瓊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內心正在天人交戰。軍令是讓他剿滅朱元的殘部，可糧草是十萬大軍的命脈，一旦斷絕，後果不堪設想。
“他孃的！”張瓊狠狠一鞭子抽在空氣中，發出一聲脆響。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山樑上的唐軍，那眼神恨不得將他們生吞活剝。
“分出一千人，給我盯死他們！”他最終還是做出了決斷，“其餘人，跟我走！回援白馬關！快！”
鐵鷹騎的大隊人馬，如潮水般來，又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了一千騎兵，在原地監視著，卻也不敢再輕易上前。
山樑上，死裡逃生的唐軍士卒們，爆發出震天的歡呼。他們癱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又哭又笑，狀若瘋癲。
百夫長沒有歡呼，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破爛的衣甲，朝著金陵的方向，深深地跪了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堅硬的岩石上。
“陛下……神威如獄，算無遺策！臣等……拜服！”
身後，倖存的數百名士卒，也紛紛效仿，朝著金陵的方向，拜倒在地。
這一刻，他們心中對那位遠在金陵的年輕帝王，只剩下了無與倫比的敬畏與狂熱。他們終於明白，自己所效忠的，是怎樣一位深不可測的君主。
而在千里之外，西川腹地，剛剛全殲了朱元“親衛”的趙匡胤，正志得意滿地檢視著戰場。他為自己這完美的一記“圍點打援”而感到驕傲，李煜，終究還是太年輕了。
然而，當後方糧倉被焚的急報傳來時，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他猛地回頭，望向東方那沖天的火光，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被耍了。
他自以為是獵人，殊不知，自己和麾下的十萬大軍，從一開始，就踏入了李煜佈下的一個更大、更致命的陷阱。
“李煜……”趙匡胤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手中的馬鞭，被他生生捏斷。
他第一次，為這個南唐的年輕君主，感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
當朱元率領著僅存的數百殘兵回到金陵城時，整座都城都為之震動。
這已經不能稱之為一支軍隊了，更像是一群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他們衣甲破碎，渾身血汙，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股九死一生後凝結出的煞氣。他們沉默地走在金陵寬闊的朱雀大街上，步伐依舊整齊，但那股蕭殺與悲壯的氣息，讓街道兩旁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不自覺地噤聲，眼神裡充滿了敬畏與同情。
訊息早已傳遍了朝野。
朱元兵敗西川，一萬精銳幾乎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