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花蕊夫人再獻策
朱元看著那封密信，心中懸著的大石終於落地。他沒有立刻去拿，反而深深地看了王全斌一眼，臉上醉意全消，只剩下凝重。
“老將軍深明大義，朱元佩服。”他站起身，對著王全斌鄭重地一抱拳，“將軍放心，此事我必原原本本奏明陛下。陛下英明，定能洞悉周人奸計，也定會銘記將軍今日之功。”
一場驚心動魄的心理戰，在觥籌交錯間悄然落幕。朱元不僅化解了危機，更順水推舟，讓王全斌遞上了一份“投名狀”。
他知道，這封假詔書到了金陵，到了那位年輕陛下的手中，定會化作一柄更鋒利的劍，狠狠地刺向後周的心臟。而新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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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甘露殿。
殿內檀香嫋嫋，氣氛卻不似香氣那般安詳。朱元從夔州發來的八百里加急密報，連同那封被王全斌“呈上”的後周假詔書，正靜靜地躺在李煜的御案上。
李煜指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紫檀木的桌面，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聲響。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深邃的眼眸宛如一潭古井，將所有的波瀾都藏在了水面之下。
殿下站著三位南唐的擎天之柱：太傅潘佑，大將軍張承業，以及一身宮裝卻難掩英氣的貴妃楊嫣然。
“都看看吧。”李煜將那封假詔書推向三人。
張承業性子最急，當先一步拿起，一目十行地掃過，隨即勃然大怒：“豈有此理！柴榮這匹夫，欺人太甚！竟敢行此卑劣的反間之計！陛下，臣請命，即刻增兵夔州，將那王全斌拿下，以儆效尤！”
潘佑接過詔書，細細讀完，眉頭緊鎖，憂心忡忡地說道：“陛下，張將軍此言差矣。王全斌既能將此詔書呈上，便說明其心尚在蜀國，對我朝並無立刻反叛之意。此刻若動他，非但不能穩定蜀地，反而會坐實了周人的讒言，將整個後蜀徹底推向我們的對立面。屆時，朱元將軍的一萬孤軍，危矣！”
兩位重臣意見相左，一主強硬，一主懷柔，目光齊齊投向了御座上的李煜。
李煜沒有說話，而是看向了始終沉默的楊嫣然。
楊嫣然微微一笑，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潘太傅所言極是。不過，妾身以為，王全斌此舉，固然有表明心跡之意，但又何嘗不是一種試探，一種自保？”
“哦？嫣然說說看。”李煜眼中露出一絲讚許。
“他將這燙手的山芋扔給我們，一則向我們表忠，二則看我們如何應對。若我們興師問罪，他便可坐實‘南唐欲吞蜀’的口實，名正言順地倒向後周；若我們毫無反應，他又會懷疑我們實力不濟，心生輕視。所以，我們既要安撫他，又要讓他看到我們的手段和誠意。”楊嫣然的分析一針見血。
李煜點了點頭，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嫣然說到了點子上。柴榮想跟朕玩反間計，那朕就陪他好好玩玩。他不是想離間我與蜀國嗎？那朕就讓他親手把蜀國推到我們這邊來。”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輿圖前，目光落在夔州與成都之間那片廣袤的土地上。
“朕要佈一個連環計。”
潘佑與張承業皆是精神一振，洗耳恭聽。
“第一步，將計就計。”李煜的手指點在夔州的位置，“立刻擬旨，公開嘉獎蜀將王全斌。就說他‘忠於盟約，明辨是非’，識破周人奸計，為兩國聯盟立下大功。賞金千兩，蜀錦百匹！旨意要發往成都，讓孟昶知道，更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後蜀有這樣一位‘忠臣’。”
張承業有些不解：“陛下，如此一來，豈不是讓王全斌白白得了便宜？”
“這個便宜，他非得收下不可。”李煜嘴角微揚，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這道聖旨一到，天下人都會認為王全斌是我南唐的人。孟昶生性多疑，他會怎麼想？柴榮聽說了，又會怎麼想？他費盡心機送去的反間計，反倒成了我南唐收買人心的功勞簿，你說他氣不氣？”
潘佑撫須沉思，眼中亮起光芒：“妙啊！此乃陽謀！王全斌有口難辯，孟昶君臣離心，周蜀之間的信任更是蕩然無存。一石三鳥！”
“這只是第一環。”李煜的笑容變得深邃，“第二步，反客為主。”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公開的嘉獎之外，我們還要派人去‘慰問’。朕要再派一支使團前往成都，帶上比給王全斌更豐厚的禮物。使團的任務不是談判，而是演戲。”
“演戲？”
“對，演一出‘憂心忡忡’的大戲。”李煜的眼神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使者要當著孟昶的面，‘不經意’地透露出我們對王全斌的‘擔憂’。比如說，‘王將軍功高震主，又手握重兵於國門之外，陛下可要當心啊’；再比如說，‘聽聞周人許以王將軍蜀王之位，不知是真是假’。話不必說透，點到為止即可。”
楊嫣然忍不住掩嘴輕笑：“陛下，您這招太損了。孟昶本就猜忌王全斌，再被我朝使者這麼一‘提醒’，怕是連覺都睡不著了。他越是猜忌王全斌，就越要倚重我朝的力量來制衡，這蜀國的東大門，便算是徹底為我們敞開了。”
張承業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陛下，臣服了。這等於是拿著柴榮的刀，去砍柴榮的柴。不，是讓他自己砍自己。”
“正是此理。”李煜最後總結道，“柴榮想引蛇出洞，朕就讓他看看，什麼叫潛龍出淵。他以為自己在第五層，卻不知朕早已在大氣層看著他。傳朕旨意，立刻照此辦理！朕要讓柴榮知道，跟我李煜玩心眼，他還嫩了點。”
一道道指令從甘露殿發出，南唐這部精密的戰爭機器再次高速運轉起來。公開的嘉獎聖旨與秘密的“慰問”使團，一明一暗，如兩條蛟龍，直撲西川。
遠在汴梁的柴榮和趙匡胤，還沉浸在“引蛇出洞”之計即將成功的喜悅中，卻萬萬沒有料到，一張由他們親手提供原料，再由李煜精心編織的大網，已經悄然向他們自己當頭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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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摩訶池畔的蜀國皇宮，依舊歌舞昇平，靡靡之音繚繞不絕。只是在這浮華的表象之下，一股名為“恐慌”的暗流，正在宮殿的每一個角落裡悄然蔓延。
北周大軍壓境的訊息，像冬日的寒風，吹得蜀主孟昶坐立不安。而南唐使者的到來，非但沒有給他帶來慰藉，反而讓他陷入了更深的猜忌與恐懼之中。
第一道訊息是南唐公開嘉獎王全斌。當孟昶聽到內侍宣讀南唐的詔書時，臉上的肥肉都氣得發抖。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將心愛的琉璃盞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濺，“王全斌是我大蜀的將軍，守的是我大蜀的國門，他李煜憑什麼來嘉獎？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在告訴朕，王全斌已經是他的人了嗎？”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無人敢介面。
緊接著，南唐的“慰問”使團到了。為首的使者是個人精，在朝堂上對孟昶恭敬備至，口口聲聲“兩國兄弟之邦，患難與共”。可私下裡，幾句“不經意”的閒聊，卻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了孟昶的心裡。
“陛下啊，貴國的王全斌將軍真乃當世人傑。只是，我朝陛下也時常擔心，將軍手握重兵，又屢建奇功，萬一周人許以重利……”
“聽聞夔州軍民只知有王將軍，而不知有陛下您……”
使者走後，孟昶把自己關在宣華殿裡，一連摔了七八個古董擺件，仍難消心頭之火。他現在看誰都像是叛徒，尤其是遠在夔州的王全斌，在他腦海裡已經成了一個隨時會反噬主人的惡犬。
他甚至開始懷疑，當初同意南唐借道夔州，是不是一個引狼入室的昏招。可如今北周兵臨城下，他又不敢得罪南唐，只能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深夜，心煩意亂的孟昶來到了花蕊夫人的寢宮。也只有在這個聰慧絕倫的寵妃面前，他才能放下皇帝的架子，露出自己真實而懦弱的一面。
“愛妃，朕……朕該怎麼辦？”孟昶的聲音帶著哭腔，“王全斌要反，南唐要吞我江山，北周要滅我社稷！朕……朕是不是要亡國了？”
花蕊夫人依舊是那副清冷而從容的模樣。
她親自為孟昶沏上一杯安神茶，柔聲說道：“陛下，越是危急時刻，越要冷靜。您先告訴臣妾，究竟發生了何事，讓您如此憂心？”
孟昶便將南唐的種種舉動，以及自己的擔憂，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
花蕊夫人靜靜地聽著，一雙美眸在燭光下流轉著智慧的光彩。待孟昶說完，她非但沒有驚慌，反而輕輕笑了起來。
“陛下，您覺得這是危局，但在臣妾看來，這或許正是我大蜀的破局之機。”
“破局？”孟昶一臉茫然，“都火燒眉毛了，還如何破局？”
“陛下且想，”花蕊夫人不緊不慢地分析道，“南唐為何要行此離間之計？正說明他們對我大蜀有所圖，卻又不敢明著動手，只能用這種上不得檯面的手段。這恰恰證明，我大蜀在他們眼中，還有利用的價值。”
“其次，南唐越是離間您和王將軍，就越說明他們忌憚王將軍。王將軍手握重兵，是我大蜀的屏障，只要王將軍還在，南唐就不敢輕舉妄動。陛下的當務之急，不是猜忌王將軍，而是要穩住他，用好他。”
孟昶聽得雲裡霧裡：“那……那依愛妃之見，朕該如何是好？”
花蕊夫人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聲音篤定而清晰：“臣妾有一計，名為‘順水推舟，借力打力’。”
“南唐不是想離間我們和北周嗎？那我們就順著他的意，乾脆把戲演得再真一點！”
“陛下可立刻下一道密旨給王全斌將軍，告訴他，南唐的離間計我們已經洞悉。非但不要疏遠南唐，反而要主動親近，做出與南唐合作無間的樣子，甚至可以暗中向南唐‘洩露’一些無關緊要的北周軍情，以換取他們的信任和援助。”
孟昶眼睛一亮：“這是為何？”
“此舉一箭三雕。”花蕊夫人伸出三根纖纖玉指，“其一，做給北周看。讓他們以為我大蜀已經徹底倒向南唐，從而將主要怒火都集中到南唐身上，為我們分擔壓力。”
“其二，做給南唐看。讓他們以為自己的計策已經成功，對我大蜀放鬆警惕，從而願意提供更多的糧草軍械支援。這些援助，最終都會變成我們抵抗北周的力量。”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花蕊夫人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們可以藉著與南唐‘合作’的名義，名正言順地向他們索要北周的情報。南唐的情報網遍佈天下，遠勝於我朝。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我們利用南唐的眼睛，來看清北周的動向，才能在這場夾縫求生中，尋得一線生機！”
一番話說完，宣華殿內落針可聞。孟昶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愛妃，彷彿第一次認識她。這哪裡是一個弱質女流，分明是一位運籌帷幄的國士！
“妙！妙啊！”孟昶一拍大腿，激動地站了起來，之前的頹喪一掃而空，“愛妃真乃朕的社稷之臣！就這麼辦！朕立刻就寫密旨！”
他匆匆離去，背影裡充滿了失而復得的希望。
花蕊夫人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眼中的光芒卻緩緩黯淡下來。她走到妝臺前，看著銅鏡中那張絕美的容顏，心中輕輕一嘆。
借力打力，終究只是苟延殘喘之策。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讓這座名為“後蜀”的華美宮殿，在這亂世風雨中，能多支撐片刻罷了。
而她並不知道，她的這個計策，雖然為後蜀爭取了喘息之機，卻也讓整個西川的局勢，變得更加波詭雲譎，將北周、南唐、後蜀三方的博弈，推向了一個更加複雜難測的深淵。遠在汴梁的趙匡胤，很快就會感受到這份來自蜀中的“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