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韓通的反擊
留著錢俶,就等於留下了一個完整的吳越國。
南唐的吞併計劃,就要延後。
但好處是,有錢俶這個被徹底控制的傀儡在,南唐可以像溫水煮青蛙一樣,逐步滲透,蠶食吳越的軍政大權,最終實現兵不血刃的和平演變。
楊嫣然沉吟片刻,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李煜身旁,纖纖玉指從棋盒中捻起一枚白子,輕輕放在了棋盤上一個看似無關緊要,卻能盤活一片孤棋的位置。
“陛下,臣妾以為,殺人,是下策。”她的聲音清亮而堅定,“殺一人而亂一國,看似痛快,實則後患無窮。我南唐如今最缺的是什麼?不是土地,不是兵馬,而是休養生息的時間。柴榮已經揮師伐蜀,他的目光暫時不會投向我們。這正是我們整合內力,發展國計民生的天賜良機。”
她抬起眼,看向李煜,目光中充滿了智慧的光芒。
“留著錢俶,好處有三。其一,可讓他替我們擋住北周的視線。一個‘忠心耿耿’的吳越,是隔在我們與大周之間最好的屏障。其二,畫眉妹妹已盡得其心,我們可以透過她,將吳越的國庫、糧倉,變成我南唐的府庫。他們辛辛苦苦種下的糧食,鑄造的銅錢,只需一紙文書,便能源源不斷地運往金陵,這比直接佔領,成本要低得多。”
“其三,”楊嫣然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深遠,“陛下志在天下,而非區區江南一隅。以雷霆手段得來的土地,民心不附,治理艱難。而以王道之師,行仁義之舉,讓吳越之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這才是真正的上策。留著錢俶,讓他繼續倒行逆施,耗盡民心,屆時我大馬一到,吳越百姓只會視我等為救星,而非侵略者。如此得來的江山,才能穩如磐石。”
一番話,條理清晰,鞭辟入裡。
李煜靜靜地聽著,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濃。
他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只會附和的應聲蟲,而是一個能與他共話江山,在思想上碰撞出火花的靈魂伴侶。
楊嫣然,顯然就是這樣的人。
“嫣然,你與朕,想到一處去了。”李煜拉過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殺一個錢俶,容易。但要掌控天下人心,卻難。朕要的,是一個完整的,富庶的,且民心歸附的江南,而不是一片被戰火蹂躪過的焦土。”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輿圖前,目光灼灼。
“就依你之言。傳朕的旨意給畫眉,錢俶,留著。不但要留,還要讓她想辦法,讓錢俶活得更好,更‘開心’。朕不光要掏空他的國庫,朕還要他心甘情願地,將吳越的兵權、政權,一步步交到我們的人手上。”
一個更加大膽,也更加陰狠的計劃,在帝后二人的談笑間,悄然成型。
他們要的,已經不僅僅是吳越的財富。
他們要的,是整個吳越。
……
杭州,大周驛館。
往日裡門庭若市,車水馬龍的驛館,如今卻是門可羅雀,一片死寂。驛館四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被錢俶的王府親兵圍得如鐵桶一般。一隻蒼蠅,都休想飛進飛出。
驛館正堂內,韓通正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焦躁地來回踱步。
他已經在這裡被軟禁了三天。
三天來,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派去向錢俶遞交國書,解釋“下毒”一事純屬汙衊的隨從,無一例外都被打了回來,連錢俶的面都見不著。
他引以為傲的口才與智謀,在絕對的暴力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廢物!都是一群廢物!”韓通一腳踹翻了身邊的茶几,上好的龍井茶灑了一地,他卻看也不看一眼。
幾名隨從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
“大人,那吳越王錢俶,分明是被那妖婦迷了心竅,油鹽不進。我們……我們實在是沒辦法啊!”一名隨從哭喪著臉說。
“妖婦……妖婦……”韓通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光芒。他停下腳步,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的隨從,“你們說,會不會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圈套?”
隨從們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韓通的腦子飛速地轉動著。他仔細地覆盤著從進入杭州到現在的每一個細節。
那個叫畫眉的女人,出現得太巧了。
她駁斥自己的那番話,條理清晰,直指要害,根本不像一個養在深宮的尋常女子所能說出的。
還有那所謂的“下毒”事件,更是破綻百出!自己身為大周使臣,就算再愚蠢,也不可能在吳越的地盤上,用這麼拙劣的手段去毒殺一國之君,這不等於是不打自招嗎?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一切都是一個局!一個針對他,針對大周的陰謀!而那個叫畫眉的女人,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絕不是普通的歌姬!”韓通一字一頓地說道,“她就是南唐派來的奸細!”
這個結論,讓他渾身一顫,隨即又被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憤怒所包圍。
他堂堂大周使臣,竟然被一個女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不行,我絕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韓通眼中兇光畢露,“錢俶被矇蔽,但吳越的朝堂之上,總有明白人!我就不信,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文武官員,能眼睜睜看著一個來路不明的妖婦,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
他想起了宴會上,那些吳越大臣們看畫眉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嫉妒與不屑。
這就是他可以利用的機會!
“你,過來。”韓通對著一個看起來最機靈的隨從招了招手。
那隨從連忙膝行上前。
韓通從懷中摸出一塊沉甸甸的金餅,塞到他的手裡,然後附在他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吩咐起來。
他的聲音陰冷而惡毒,如同毒蛇在吐信。
隨從聽著,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當晚,驛館後院的茅廁裡,一股惡臭沖天而起。
那名隨從抱著肚子,大呼小叫,說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鬧起了肚子。
守衛的吳越士兵嫌惡地皺著眉頭,罵罵咧咧,催促他快點。
就在這混亂之中,一小團被揉搓過的布條,混雜在汙物之中,被悄無聲息地扔出了高牆之外。
牆外,一個負責傾倒夜香的雜役,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將那團布條撿起,藏入懷中,迅速離去。
布條上,用藥水寫就的密信,只有一個收信人的名字——吳越國,司寇,林安。
林安,吳越國的元老重臣,出身名門,為人古板方正,最是看重禮法綱常。
他也正是那晚在宴會上,對畫眉的“干政”之舉,表露出最明顯不滿的大臣之一。
韓通相信,這顆他精心投下的石子,一定能在吳越這潭看似平靜的池水中,激起滔天的波瀾。
……
金陵,皇宮,甘露殿。
這裡是楊嫣然的寢宮,但此刻,卻成了南唐最高戰略的決策地。
一張巨大的沙盤被擺在了殿中央,上面精細地模擬出了吳越國的山川、河流與城池。
李煜與楊嫣然,正並肩站在沙盤前。
在他們身邊,還有幾位南唐最核心的臣子:太傅潘佑,大將軍張承業,以及內察司都督趙方。
能進入甘露殿,參與這場由貴妃主持的“軍議”,本身就是一種無上的榮耀與信任。
潘佑與張承業這兩位國之柱石,此刻也是神情肅穆,不敢有絲毫怠慢。
“陛下的意思是,不取錢俶性命,而是要行‘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策?”潘佑捋著鬍鬚,沉吟著開口。他雖是文臣,卻也並非不懂兵事。
“正是。”李煜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沙盤上杭州的位置,“錢俶是一把鑰匙,一把能為我們開啟吳越國庫、兵庫,乃至人心的鑰匙。殺了他,等於毀了鑰匙,我們只能用大軍去強行破門。代價太大,得不償失。”
張承業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也表示贊同:“陛下聖明。若能兵不血刃拿下吳越,則我南唐國力將大增。屆時,無論北周是伐蜀功成,還是陷入泥潭,我們都將立於不敗之地。”
“所以,朕今日召集諸位愛卿來,就是要商議一下,這‘和平演變’的第二步,該如何走。”李煜的目光掃過眾人。
楊嫣然微微一笑,從趙方手中接過一份早已擬好的奏章,遞給潘佑和張承業。
“這是臣妾與陛下商議後,草擬的一份計劃,還請二位大人斧正。”
二人連忙恭敬地接過。展開一看,饒是他們見多識廣,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份計劃,可謂是膽大包天,環環相扣。
其核心,是讓畫眉利用錢俶的信任與愧疚,向他提出一個“建議”——鑑於北周的狼子野心和這次陰險的刺殺,
吳越國必須加強自身的防禦能力。但吳越久不經戰事,軍備鬆弛,將領庸碌。
因此,懇請“兄弟之邦”南唐,派遣一支精銳的“顧問團”,前來協助吳越整頓軍備,訓練新軍。
同時,在經濟上,以“共同抵禦北周經濟侵略”為名,建議成立“唐越聯合商行”,由南唐派出的“經濟專家”,統一管理和調配兩國的絲綢、茶葉、瓷器等大宗商品的貿易。
這哪裡是“建議”,這分明就是要把吳越的軍權和財權,打包送到南唐的手裡!
“貴妃娘娘……這……這錢俶,會答應嗎?”潘佑的聲音都有些發顫。這計策太過異想天開,在他看來,錢俶只要不是傻子,就不可能同意。
“他會的。”楊嫣然自信地笑道,“潘太傅,您是飽學鴻儒,但或許,您並不真正瞭解一個被愛情衝昏了頭腦,又剛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男人,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走到沙盤前,拿起一根細長的指揮棒,點在了杭州的位置。
“此時的錢俶,心中有三樣東西。一,是對畫眉的愛意與信任,這已經達到了頂峰。二,是對北周的恐懼與憎恨,這讓他迫切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三,是死裡逃生後的不安全感,這會讓他極度渴望加強自身的保護。”
“畫眉妹妹的建議,完美地迎合了他所有的心理需求。這是在‘幫助’他,‘保護’他,是出於‘愛’他。他非但不會懷疑,反而會感激涕零,覺得畫眉是在為他著想,是我們南唐夠朋友,夠義氣。至於那些朝堂上的反對聲音,”楊嫣然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在一個剛剛挫敗了‘謀殺’,並且救了自己性命的‘王后’面前,那些聲音,只會讓錢俶覺得刺耳,覺得那些人是在嫉妒,是在破壞他的幸福。”
李煜在一旁聽著,含笑不語。他發現,自己的這位貴妃,在揣摩人心,尤其是男人心這方面,簡直是天賦異稟。
他清了清嗓子,引來眾人的注意,然後用一種輕鬆中帶著些許戲謔的口吻說道:“潘太傅,張將軍,你們說,咱們是派些文質彬彬的翰林學士,去當這個‘顧問’呢,還是派些五大三粗的軍中宿將去?”
這句玩笑話,讓殿內原本緊張肅穆的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少。
潘佑苦笑著搖了搖頭:“陛下就莫要取笑老臣了。此計若成,真乃不世之功。老臣以為,這‘顧問團’的人選,至關重要。既要精通業務,又要懂得偽裝,不能讓吳越君臣看出破綻。”
張承業也介面道:“末將贊同。尤其是軍事顧問,最好是選一些看似年輕,實則經驗豐富的中層將校。官階太高,容易引起警惕;太過平庸,又鎮不住場面。”
“說得好。”李煜讚許地點頭,“此事,就由潘太傅與張將軍共同負責,從朝中與軍中,挑選最合適的人選。趙方,你內察司要全力配合,將這些人的背景履歷,做得天衣無縫。”
“喏!”三人齊聲領命。
一個針對吳越國的全面滲透計劃,就在這甘露殿中,正式敲定。
李煜看著沙盤上,那星羅棋佈的城池,彷彿已經看到了南唐的龍旗,在吳越的每一寸土地上飄揚。
他忽然想起一事,對趙方問道:“對了,林仁肇那邊,最近可有什麼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