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半神
門被從外面重重關上,錢杉慶逃離的腳步聲在走廊裡迅速遠去,從慌亂的奔跑變成踉蹌的小跑,最後徹底消失。
房間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許陳依舊躺在床上,身體紋絲不動。
但他的內部卻不平靜。
一股灼熱的能量在他的血管中奔湧,沖刷著每一寸骨骼與肌肉。
斷裂的肋骨發出細微的“咔咔”聲,那是骨骼在強制校準、自行接續,撕裂的肌肉纖維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編織、縫合,每一束都變得比之前更加緊實。
這不是治療,這是一場粗暴的灌注。
衰敗與死亡被一股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力量,從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裡蠻橫地驅逐出去。
他甚至能感覺到新生的皮膚組織,正在燒傷處快速延展,覆蓋住原本焦黑的血肉。
他思維掙脫了顱骨的限制。
物理空間的界限在他面前變得模糊、脆弱。
牆壁不再是障礙,而是某種可以被意識穿透的介質。
他凝聚起精神,朝著一個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方向,猛地刺出。
沒有顛簸,沒有過程,視野瞬間切換。
一個燈火通明的會議室。長條桌邊坐著幾個穿特局制服的人,神情肅穆。
其中一個地中海髮型的中年男人正指著一份檔案,嘴唇快速開合,似乎在激烈地爭論著什麼。
檔案的封面上,印著許陳的照片。另一邊,一個年輕些的男人正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敲擊著桌面,眼神飄向天花板,顯然對這場爭論感到厭煩。
許陳“看”著他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世界像一出被掐斷了音軌的戲劇,充滿了荒誕的無聲。
千里之外的窺視。
這種權柄,本應屬於神明。
它烙印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維洛薩婭。
這些不斷湧現的、近乎恐怖的能力,沒有給他帶來分毫的喜悅。
他清楚,這不過是那位“神”的慷慨饋贈,是她隕落時,從指縫間漏出的殘渣。
可他想不明白。
維洛薩婭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不可能不知道,幫他提升空間能力,無異於給敵人遞上一把更鋒利的刀。
她更不可能不知道,在最後那個時刻殺死他,自己也會跟著一同寂滅。
那可是靈魂繫結,是那個世界最底層的規則之一。
她為什麼要殺死一個與自己同生共死的人?
許陳下意識地在腦海中呼喚那個熟悉的系統介面,回應他的,卻是一片絕對的虛無。
彷彿那個存在於他腦內多年的東西,連同它存在過的痕跡,都被一併抹除。
連線徹底斷開了,所有的線索,所有的過往,都隨著那個不復存在的模擬世界,一同被深埋。
時間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許陳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
他用一種近乎僵硬的姿態,從床上坐起。肌肉的每一次運動,都伴隨著一種彷彿生鏽了的滯澀感,那是身體在適應全新的力量。
許陳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面佈滿裂紋的鏡子前。
他緩緩睜開眼睛。
鏡子裡的人,左邊的瞳孔不再是深邃的黑色。
那是一種冰冷的,純粹的藍色。
和維洛薩婭一模一樣的藍色。
但同樣的藍,這雙眼睛裡蘊含的東西卻和她截然不同。
維洛薩婭的眼瞳裡,是俯瞰眾生的漠然,是洞悉一切的虛無。而他自己的這隻眼睛裡,翻湧著無法遏制的痛恨,掙扎的糾結,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茫然。
他後悔了。
他突然很想知道,她死前,那最後一句沒能說完的話,到底是什麼。
房門是何時被敲響的,許陳並不清楚。
他的意識正漂浮在一片擁擠的港口上空。
海風是鹹的,帶著魚腥味,還有一絲工業廢油的刺鼻氣息。
人群像流動的沙丁魚罐頭,在碼頭與倉庫之間湧動。
他的“視線”穿過一張張麻木或焦急的臉,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輪廓。
沒有。
依舊沒有。
這種失望早已成為一種習慣,一種鈍刀割肉般的麻木。
他的身體還躺在那張吱呀作響的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一動不動。
但他的思維,卻早已掙脫了肉體的牢籠,在千萬裡之外遊蕩。
這種分裂感,起初帶來的是撕裂般的痛苦。
現在,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
“咚、咚、咚。”
敲門聲執著地再次響起,將他的意識從遙遠的海港猛地拽回這間狹小、昏暗的房間。
聲音來自老劉頭。
一個總是在下午出現,帶著一身菸草與劣質酒精混合氣味的男人。
懶散,猥瑣,眼神裡總帶著一絲算計的精明。
許陳沒有動。
甚至連睜開眼睛的意圖都沒有。
門外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咂嘴聲,接著是鑰匙捅進鎖孔的“咔噠”聲。
門被推開了。
一道瘦長的影子被外面的光投射進來,在地板上拉得極長。
“我說,小許啊,你這又是幾天沒吃東西了?”
老劉頭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油滑,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關心。
“人是鐵飯是鋼,你這樣折騰自己……”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一抹冰冷的銀光,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他喉結前一寸的位置。
那是一柄短刀。
造型古樸,刀身流淌著一種近乎於液態金屬的光澤,彷彿是從虛空中直接生長出來的一樣。
【念】。
刀尖的寒意刺破了空氣,讓老劉頭脖頸上的汗毛根根倒豎。
他臉上的懶散與不耐煩瞬間凝固,然後像劣質的石膏面具一樣寸寸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無法掩飾的驚駭。
房間裡死一般寂靜。
只有牆壁上那面裂紋鏡子裡,映照著一個僵立在門口的中年男人,還有一個躺在床上,連呼吸都微不可聞的年輕人。
以及,一柄懸浮在兩人之間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兇器。
許久。
一個沒有溫度的意念,在老劉頭的腦海中響起。
滾。
老劉頭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看著那柄短刀,又難以置信地看向床上那個毫無動靜的年輕人。
他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又把話全部嚥了回去。
那柄短刀向後撤回了半分。
一個默許的訊號。
老劉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出了房間,雙手在身後胡亂摸索,終於抓住了門把手,“砰”的一聲將門死死關上。
門外傳來他粗重的喘息聲,以及踉踉蹌蹌遠去的腳步。
許久之後,一聲彷彿夢囈般的喃喃,隔著門板,模糊地傳了進來。
“怪物……這他媽的精神力……還算是人嗎……”
房間內,那柄名為【念】的短刀,在空中劃過一道無聲的軌跡,悄然隱沒。
外界的短暫打擾沒有在許陳的心湖裡激起多少漣漪。
他的意識再一次沉入那片無垠的空間。
視野拉高,再拉高。
城市變成了棋盤,河流變成了銀線,山脈成了大地褶皺的紋理。
他的感知範圍,比昨天更遠,畫面也比昨天更加清晰。
他像一個孤獨的巡視者,俯瞰著這片廣袤的大地。
人山人海。
燈火如織。
他看見戀人在街角擁吻,看見商人在酒桌上舉杯,看見孩童在巷子裡追逐打鬧,看見老人在病榻上溘然長逝。
眾生百態,在他眼前一幀幀掠過。
清晰,卻遙遠。
熱鬧,卻與他無關。
他只是一個過客,一個焦急的尋找者。
他的意識掠過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市,穿過一張又一張陌生的面孔。
許小葉始終沒有出現。
他們明明說,明明說她定已經回來了,定失去了些記憶,定活著,她不在模擬世界裡,在現實中。
自己只剩妹妹這一根弦了,再找不到,自己就要徹底斷了,他無法想象那時的崩潰會多痛,也不敢想。
許陳左邊的藍色眼瞳裡,那片深不見底的虛無,似乎又濃重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