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各懷鬼胎
許陳重新踏入房間時,最先感知到的,就是這的空氣彷彿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沉甸甸的,但卻不聲不響。
燭火搖曳,將牆壁上華麗卻俗豔的紋飾扭曲成猙獰的暗影。
裴漢背對著門口,身影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有些蕭索,肩頭似乎垮塌了幾分。
不遠處的角落裡,橘兒安靜地站著,像一朵被驟雨打蔫的花,平日的靈動鮮活被一層難以言喻的恍惚覆蓋,眼神飄忽,不知落在何處。
許陳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走到一張空著的梨花木椅旁坐下。
他與她,此刻只是風月樓裡的客人與倌人,是陌路。
裴漢似乎聽到了動靜,緩緩轉過身,看著許陳。
“都安排下去了。”
“嗯。”
許陳應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他從懷中取出那兩個小巧的木盒,動作輕緩地放在了身前的矮几上。
盒子很輕,輕得彷彿裡面盛放的不是骨灰,而是兩縷即將消散的青煙。
裴漢的視線落在木盒上,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將目光投向杯中殘酒,沉默震耳欲聾。
他沒問是否有什麼新的發現,像是整個人被條條框框鎖住了,格外低落。
許陳也心事重重,一時,誰都沒開口。
房間裡只剩下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以及兩人之間無聲流淌的壓抑。
就在這時,房門被人輕輕推開了一條縫隙。
兩個女子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其中一個,正是先前在櫃子旁撞見過許陳與許靈靈的那個。
她只往裡看了一眼,目光觸及端坐著的許陳時,瞳孔就驟然收縮。
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她的臉色瞬間煞白,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緊緊貼著門框,連大氣都不敢喘。
另一個卻是春杏。
她顯然沒認出換了身衣服、氣質沉穩許多的許陳,或者說,她的注意力根本沒放在這個男人身上。
她的眼睛,只盯著獨自飲酒的裴漢。
臉上堆起嬌媚入骨的笑容,她身姿搖曳地走了進來,一股脂粉的香風也隨之而來。
“哎呀,裴大人,您怎麼還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呢?”
春杏的聲音嗲得發膩。
她徑直朝著裴漢走去,眼神卻若有似無地瞟了一眼角落裡的橘兒,帶著不易察覺的輕蔑。
“莫不是還在擔心橘兒妹妹?”
她挨近裴漢,作勢就要往他身上靠。
“大人可別被她那副清純模樣給騙了呢。”
“這風月樓裡呀,哪有省油的燈?”
話裡話外,意有所指,帶著明顯的挑撥。
“妹妹可不像您想的那麼簡單,說不定……”
裴漢眉頭緊鎖,不動聲色地側身避開了她幾乎要貼上來的身體。
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口,臉上已是明顯的不耐煩。
他甚至懶得看春杏一眼。
春杏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如常,只是眼底多了幾分不甘。
一直沉默不語的許陳,此刻卻忽然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尖銳。
“這位姑娘。”
“似乎對橘兒姑娘,頗有微詞?”
春杏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弄得一愣,這才真正注意到這個一直被她忽略的男人。
她張了張嘴,眼神有些閃爍。
但仗著裴漢在此,她很快又挺直了腰桿,語氣帶著幾分陰陽怪氣。
“哪兒敢呀,大人說笑了。”
“我只是……只是覺得橘兒妹妹年紀小,怕她不懂事,衝撞了裴大人。”
裴漢此刻心煩意亂到了極點,將酒杯往桌上一頓,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夠了。”
他聲音裡帶著壓抑的煩悶。
“這裡沒你的事,出去!”
春杏被他這一下嚇得渾身一顫,臉上的媚笑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委屈與難堪。
她不甘心地瞪了橘兒一眼,又怨毒地掃過面無表情的許陳,最終還是不敢違逆裴漢的意思,跺了跺腳,扭身跑了出去。
先前那個一直縮在門口的女子,更是如蒙大赦,立刻跟著溜了。
房間再次陷入死寂。
裴漢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許陳的目光重新落回角落裡的橘兒身上。
她的臉色似乎比剛才更加蒼白,雙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袖,眼神迷茫,帶著一絲受驚小鹿般的無助。
但看見她的臉,許陳就無法把那道刀痕拋至腦後,心裡堵了石頭一樣,極不好受。
視線在她身上逡巡,最終定格在她微露的肩頸處。
那裡的衣料下,隱約透出一小片不自然的青紫色。
他壓下其他情緒,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橘兒姑娘。”
他開口,聲音依舊平穩。
“過來。”
橘兒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緩緩抬起頭,看向他。
當她的目光真正對上許陳的眼時,卻彷彿被什麼燙了一下,迅速低下頭去,腳步遲疑地挪了過來,卻始終保持著兩步的距離。
許陳沒有在意她的疏離,只是抬手指了指她肩膀的位置。
“你這裡……”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最終還是直接問道。
“怎麼回事?”
橘兒的身體繃得更緊了,下意識地想要掩飾。
她的聲音帶著刻意的、屬於“橘兒”這個身份的怯懦與疏離。
“謝……謝大人關心。”
“是奴家自己不小心磕了一下……不礙事的。”
她微微退後半步,拉開了與許陳之間的距離,姿態恭敬卻又透著明顯的抗拒。
她腦中還在迴圈播放那些趙媽媽的惡意。
她不知道人類的愛情是什麼,但似乎就是自己的問題,讓許陳也捱了罵。
所以應該要離他遠一點,這樣就不會…讓那些髒水濺溼他的衣角了。
許陳看著她這副模樣,伸出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對……保不齊哪裡有雙眼睛在瞧著,得謹慎些才好。
他緩緩收回手,端起桌上的茶杯,不再看她,只是低頭飲下尚有餘溫的茶水。
茶水微澀,卻能讓他紛亂的心緒稍微沉澱幾分。
室內又陷入沉默。
……
翌日,衙門。
壓抑的氣氛並未因新的一天而消散,反而變得更加詭譎了。
許陳坐在自己那張簡陋的書案後,面沉如水。
桌上攤開著幾張卷宗,記錄著衙門內所有可能接觸到核心事務的人員名單,從胥吏到雜役,無一遺漏。
他拿著筆,在紙上圈點勾畫,神情專注,彷彿只是在處理尋常公務。
內鬼篩查……
他將整理出的初步名單拿到裴漢那裡,以清理門戶的理由讓他把平時注意到的渾水摸魚者也列出來。
裴漢應下後,許陳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毛筆。
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他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名單,看著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最終,他的筆尖懸停在紙張的最下方。
那裡還是一片空白。
他閉了閉眼,腦海中閃過王八婆頸部那道異常平滑利落的傷口,閃過橘兒肩頭那片刺眼的淤青,閃過她昨日那刻意疏離又帶著驚惶的眼神。
許陳緩緩睜開眼,眼底再無半分猶豫,只剩下近乎殘酷的冷靜。
手腕微動,筆尖落下。
墨汁浸染了宣紙,留下三個清晰無比的字。
許靈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