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枷鎖
夜色如墨,總管大帳之內,燈火通明。
楊清源獨自一人坐在主案之後,而他面前擺放的物件,就是李勝在營帳中展示的鍬刃。
他已經在這裡靜坐了整整半個時辰,明顯是早已陷入沉思。
對於白天的所見所聞,楊清源的內心其實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風平浪靜。
那高效的鍊鐵方式,還有縝密細緻的賬冊,楊清源越是回想,心中的風暴就越是猛烈,久久未能平息。
“人才……不,是奇才!”楊清源喃喃自語。
他宦海沉浮數十載,見過無數青年才俊,卻從未有一人能像李勝這般,給他帶來如此巨大的衝擊。
一個無能的下屬是不配讓楊清源出頭的,他想要的是那能下金蛋的鵝。
在親自視察了李勝的龍口營地之後,楊清源這隻老狐狸已經嗅到了更大的價值。
但是價值越大,相應的威脅也就越大。
按照李勝等人的工作速度,估計最多兩三個月就能完成足夠的工作量。
到時候李勝就會帶著他的手下返回老家,那就等於把這種鍊鐵方式也給帶回棘陽縣去了。
李勝的老家棘陽縣屬於南揚郡的管理範圍,而南揚郡的郡守恰恰就是楊清源的政敵派系。
楊清源作為朝廷命官,必須考慮到這些政治風險。
最開始楊清源得知李勝在私鍊鐵器後,其實心中也很糾結,到底是賞還是罰。
因為李勝的這個行為如何定性,其實全憑楊清源一句話。
賞,該如何賞?
賞得輕了,不足以收其心。賞得重了,又恐其尾大不掉。
罰,該如何罰?
以私採礦石為藉口將李勝打入大牢,再透過刑訊逼供讓李勝交出鍊鐵之法。
這固然可以一步到位,但是考慮到自己這一派和刑部不對付,有走漏訊息的風險,到時候還會成為政敵攻訐自己的藉口。
不過在見到李勝之後,楊清源發現這小子不僅握有技術,而且行事進退有度,於是便心生招攬之意。
這個提拔也是事先早已經決定好的,九品芝麻官說大不大,但是相比於連從九品都比不上的亭長,入品本身就是個大檻。
而且以潁水工程器造工師這個官職,可以把李勝牢牢拴在自己身邊。起碼在潁水運河工程完成之前,李勝都得留在這裡為自己幹活。
根據總管大營直屬工匠的描述,儘管這種方式煉製的鐵器硬而脆,不適宜製作兵甲,但是用來製作農具綽綽有餘,而且效率遠超目前的土法打鐵工藝。
楊清源意識到,更多的農具就意味著更多的糧食,更多的糧食就意味著能供養更強大的軍隊……
這一系列的提升,毫無疑問會讓大梁的在短時間內發生質的飛躍。
所以只要掌握了這套鍊鐵之法,不光能夠極大地提升運河開挖的速度,甚至在運河工程結束後也大有可為。
這是足以讓他名垂青史,甚至封侯拜相的不世之功!
想到這裡,楊清源的嘴角翹了起來。
……
另一邊的龍口營地內,一場盛大的慶功宴正進行到高潮。
鍋裡燉著香氣撲鼻的五花肉燉白菜,旁邊擺著濃稠的米粥,還有熱氣騰騰的白麵饅頭。
一百四十多號人正圍著十幾口鐵鍋,狼吞虎嚥地吃著美食。
甚至在眾人的強烈要求下,李勝還破例分發了酒水,整個營地都像是過節一般。
總管大人的獎賞和錢貴的悽慘下場,對於龍口營地眾人來說簡直是雙喜臨門,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與揚眉吐氣的快感之中。
“來!為咱們主公賀!”陳屠滿臉通紅,不知道是喝的還是激動的。
他端著一隻粗糙的陶土大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碗裡面裝的是廉價的二鍋頭,但這辛辣的烈酒卻正適合這種場合。
“若非主公,我等弟兄還在那灘塗裡當牛做馬,哪有今日這般光景!我老陳先乾為敬!”
說罷,陳屠仰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豪邁的動作引得周圍的老兵們一陣喝彩。
“說得對!”趙老三也不甘示弱,立馬站了起來。
他懷裡抱著一個剛開泥封的酒罈,正挨個給坐在一旁的役工們滿上。
轉了一圈之後,趙老三給自己也倒了滿滿一碗,然後甕聲甕氣地說道:“咱們棘陽縣的弟兄們也敬亭長一碗!跟著亭長,頓頓有肉吃,這日子神仙來了都不換!”
“敬主公!”
“敬亭長!”
一時間,歡呼聲、勸酒聲、粗獷的笑罵聲此起彼伏。
就連平日裡沉默寡言的王五,此刻也喝得面紅耳赤,咧著嘴傻笑。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樂觀。
在這片喧囂之中,還有兩個人卻跟周圍人顯得格格不入。
李勝端著酒碗,微笑著回應著眾人的敬酒,但眼底深處卻毫無笑意。
而坐在他身旁的張景煥,更是從始至終都只是淺嘗輒止,眉頭微不可查地皺著。
酒過三巡,大部分人都已經有了幾分醉意。
相熟的人開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勾肩搭背地胡吹海侃,甚至有的人已經躺在地上打起了呼嚕。
李勝藉口更衣,與張景煥對視一眼,兩人悄然離開了喧鬧的宴席,走進了那間作為臨時議事廳的磚房。
磚房把熱火朝天的景象隔在了屋外,裡面的氣氛安靜地卻有些壓抑。
李勝喝了一口可樂,然後看向張景煥。
“景煥,你覺得這位總管大人是何用意?”李勝率先開口,臉上的笑容早已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張景煥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位總管大人,怕是來者不善啊……”
“沒錯。”李勝點了點頭。
“我等與這總管大人素無交情,就算總管秉公辦事,懲戒了錢貴也就算了,斷然不至於把我升官。”
張景煥皺著眉頭道:“是啊,今日總管大人之舉,看似恩寵有加,讓主公一步登天,實則……”
見到張景煥還在斟酌措辭,李勝苦笑一聲直接說道:“實則是把咱們徹底綁死在這潁水工地上,成為他自己一個人的私產了。”
“這根本不是什麼賞賜,簡直就是套了個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