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直接把天蓬元帥給看懵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偏僻山村裡的百姓，竟會對路上偶然遇見的僧尼行如此大禮，簡直是敬畏到了骨子裡。
不止是天蓬元帥，連孫悟空心下也是暗自詫異。
他雖料到這小西天勢力範圍內的百姓會對佛門禮敬有加，卻也沒想到竟會痴迷恭敬到這般地步，見面即叩拜，彷彿已成本能。
不過這樣一來，反倒更利於孫悟空打探訊息。
若是此刻表現得過於親和，反而可能讓這些已被深深影響的村民感到陌生和疑慮。
想到此處，孫悟空清了清嗓子，端出一副雖受恭敬卻習以為常的淡然姿態，正色道：
“老人家請起。小僧並非佛祖，只是欲往小西天朝聖的行腳僧人，途經寶地，不慎迷途。如今天色已晚，想在貴村借宿一宿，不知老先生可否行個方便？”
那老村長一聽，非但沒起身，反而將頭埋得更低，連聲道：“聖僧肯屈尊住我們的陋室，是我等凡夫幾世修來的福報，感激尚且不及，豈有拒絕之理！萬萬當不起‘方便’二字……”
說罷，他才顫巍巍地試圖站起身。
孫悟空和天蓬元帥見狀，便準備隨他前往住處。
這時，天蓬元帥所變的尼姑悄悄湊近孫悟空，幾乎是貼著耳朵用極低的聲音說：
“猴子，這村子不對勁……陰森森的，怨氣重得嚇人，簡直像埋在墳堆裡一樣，死氣沉沉。”
孫悟空側過頭，略帶訝異：“哦？呆子，這回眼力見長啊，你也看出來了？”
天蓬元帥一聽這語氣，忍不住撇撇嘴：“你這猴子，瞧不起誰呢？本元帥再怎麼說也是堂堂天河統帥，降妖除怪這麼多年，難不成連這點怨氣妖氛都嗅不出來？”
孫悟空連連點頭，語氣帶著幾分調侃：“厲害厲害，是俺老孫眼拙，小看天蓬元帥了。”
天蓬元帥頓時有些得意：“那是自然！猴子，別以為你打架比我強點兒就了不起了，論起這洞察周天邪祟、辨識寰宇氣息的本事，你還差得遠呢！”
孫悟空只是笑笑，不再接話。
其實他方才駕雲低空掠過時，早已察覺到此村上空凝聚不散的那股濃重怨氣，幾乎化不開，所以才特意選擇了這個村落降落，正是要探個究竟。
“別鬧了，呆子，快些跟上。”孫悟空低聲催促，示意天蓬元帥注意些行止。
天蓬元帥心裡確實有些發怵。
他往日下界降妖，多是旌旗招展、率領八萬水軍，浩浩蕩蕩，何曾像如今這般，悄無聲息地踏入這等怨氣深重、詭秘莫名的地界？
他下意識地推了推孫悟空的胳膊，強作鎮定道：“猴、猴子，你在前面走，本元帥…本元帥替你斷後，護著你後背！”
孫悟空見他分明是膽怯，卻還要嘴硬，忍不住反過來推他，兩人在暮色中悄無聲息地你推我搡起來。
正互相推讓間，走在前面的老村長似乎聽到了身後細微的動靜，毫無徵兆地猛地回過頭來！
孫悟空和天蓬元帥動作瞬間僵住，都有些措手不及。
只見那老村長一見兩位“高僧”似乎在爭執，臉上頃刻間爬滿了無以復加的惶恐，彷彿犯了天大的過錯，二話不說，“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不由分說地朝著孫悟空和天蓬元帥各自“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沾上了泥土也渾然不覺。
他聲音顫抖得厲害，幾乎帶上了哭腔：“是小民老糊塗了！忘了規矩，走得太急，小民罪該萬死！求佛祖恕罪！求佛祖恕罪啊！”
這一出弄得孫悟空和天蓬元帥那點玩鬧的心思瞬間煙消雲散。
兩人迅速收斂神色，互相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一絲無奈和凝重。
孫悟空端肅了面容，揮揮手道：“無妨，不知者不罪。老人家且起身，繼續帶路便是，不必如此多禮。”
天蓬元帥也趕忙跟著點頭，儘量讓聲音顯得平和：“對，對，快起來吧，帶路要緊。”
老村長見似乎真的未被怪罪，如蒙大赦，又連聲道謝了好幾句，才哆哆嗦嗦地爬起來。
這一下，他走得比之前更快了，幾乎是踉蹌著小步疾行，枯瘦的身軀在晚風中搖搖晃晃，顯得極不穩當，顯然是怕走得慢了會再怠慢了身後兩位“佛祖”。
他一邊加快腳步，一邊還不停地低聲喃喃自語，像是在提醒自己，又像是在祈求保佑：
“快些，再快些……萬萬不可怠慢了佛祖……罪過罪過……不能怠慢，不能怠慢……”
那佝僂的背影在蒼茫暮色中，顯得格外倉惶而又偏執。
終於，在老村長的引領下，他們拐過了村裡一片荒廢已久的曬糧場，眼前出現了一間用土磚壘砌而成的低矮房屋。
在天蓬元帥看來，這屋子依舊是破敗不堪，牆皮斑駁脫落，屋頂茅草稀疏。
然而，放眼望去，周遭其他村民的居所大多隻是用簡陋的木柵欄圍起，或以溼泥粗糙地堆砌而成，相比之下，這間有模有樣的磚房，竟算得上是村中罕見的“豪華”宅邸了。
只見那老村長顫巍巍地彎下腰，熟練地挪開牆角一塊鬆動的磚頭。
磚下竟藏著一個小洞，他從裡面摸索出一根鏽跡斑斑、幾乎看不出原本形狀的鐵鉤子。
他拿著鐵鉤，小心翼翼地將尖端探入門板一道狹窄的縫隙裡，上下撥弄了幾下，只聽“咔噠”一聲輕響，裡面的門栓便被撥開。
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隨即側身退到一旁，畢恭畢敬地垂手站立，那姿態謙卑得宛如客棧裡迎候貴賓的小二，連聲道：“兩位佛祖，請、請進，寒舍簡陋，千萬莫要嫌棄。”
孫悟空和天蓬元帥對視一眼，沒有絲毫猶豫，邁步跨入了屋內。
一進門，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焦糊和某種膩味的怪異氣味便隱隱約約地飄來。
孫悟空立刻悄聲對身旁的天蓬元帥道：“呆子，聞到沒有？”
天蓬元帥臉色凝重，點了點頭，壓低聲音回道：“剛進村子時就隱約嗅到了，只是這裡更濃些……錯不了，是人油的味道。”
人油，乃是從活人身上殘忍提煉出的油脂，以其製成的蠟燭，燃燒時產生的煙氣對妖邪精怪修行有著詭異的助益，陰毒無比。
這邪門的勾當，還是孫悟空當年大鬧地府時，曾見某些陰司小鬼用此法懲治極惡之魂，割肉熬油，才知曉世間竟有如此歹毒之物。
只是萬萬沒想到，在這看似尋常的山村裡，竟也能聞到這股陰邪詭譎的味道。
天蓬元帥湊近孫悟空，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厭惡與憤慨：“猴子，這還用想？肯定是小西天那幫殺千刀的妖魔指使乾的！
就是不知道這糊里糊塗的老頭兒，清不清楚他自己整天熬煮的，到底是什麼傷天害理的玩意！”
孫悟空聞言，面色沉靜地點了點頭，沒有立刻接話。
這時，身後傳來木門合攏的“吱呀”聲和老村長略顯急促的“噠噠”腳步聲。
只見老村長快步從他們身邊經過，謙卑地引著兩人走進裡屋，找了屋裡僅有的兩張還算完整的矮凳請他們坐下。
隨後，他搓著手，小心翼翼地問道：“兩位佛祖一路辛苦，想必還未用晚膳？寒舍雖無好物，小民這就去張羅些齋飯來，不知……”
孫悟空聞言，略作思索，便點了點頭。
老村長見孫悟空應允，臉上頓時綻開激動又榮幸的笑容，彷彿得了莫大的恩賞，連忙又行了個不倫不類的佛禮，這才倒退著出了屋子，轉身匆匆走向另一側。
孫悟空目送他那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廊道盡頭，立刻站起身，對旁邊的天蓬元帥使了個眼色：“走吧，呆子，趁這工夫，去看看那玩意兒究竟在哪兒。”
天蓬元帥早就在等這句話，立刻點頭。
兩人悄無聲息地溜出屋子，循著那越來越濃的、令人作嘔的甜膩與焦糊混合的怪味，一路摸到了屋後簡陋的灶間門口。
天蓬元帥抽了抽鼻子，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膩腥臭味正是從這低矮窩棚裡散發出來的。
他壓低聲音對孫悟空道：“錯不了，猴子，指定就是這兒了！這味兒衝得腦仁疼。”
孫悟空點點頭，低聲道：“呆子，開門，手腳輕點。”
天蓬元帥聞言，往手心“忒忒”啐了兩口唾沫，摩拳擦掌，習慣性地就想去摸他的九齒釘耙，看樣子是打算一耙子將這門砸個稀爛。
孫悟空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後領，將他拉了回來。
“哎呦！”天蓬元帥一個趔趄，不滿地回頭瞪眼，“猴子，你幹嘛？不是你說開門的嗎？”
孫悟空無奈道：“俺老孫是讓你開門，沒讓你拆門！你這呆子，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界，一耙子下去還不給人房子砸塌了？”
天蓬元帥一聽，覺得有理，但嘴上不肯認輸，尤其對孫悟空剛才拽他那下頗有怨氣，嘟囔道：“行行行，就你聰明！那你去開，本元帥倒要看看你怎麼個開法！”
孫悟空也不與他計較，笑了笑，對著那看似緊閉的棚門輕輕吹出一口氣。
只見那門栓竟自己“咔噠”一聲滑開，門扉無聲無息地朝內開啟了一條縫隙。
天蓬元帥見狀，忍不住嘴賤調侃道：“嘿！猴子，可以啊！你這口氣是夠衝的，連門栓都被你燻得自己躲開了！”
孫悟空聞言，沒好氣地抬手輕輕給了他後腦勺一下：“呆子，就你話多！辦正事要緊！”
孫悟空之所以急著進來，並非好奇，而是想探查根源，看能否設法洗滌此地的沖天怨氣，超度那些受盡折磨的亡魂。
然而，那門剛開啟一條縫，棚內黑暗中猛地竄出一道瘦小的黑影，挾著一股瘋癲之氣，直撲門外兩人！
天蓬元帥剛被孫悟空打了一下，正揉著腦袋，視線較低，第一眼就瞥見那黑影手裡竟寒光一閃，握著一把劈柴的鈍刀！
他嚇得一個激靈，也顧不上形象，就地一滾，同時大喊：“猴子小心！她手上有刀！”
可他滾倒在地再抬頭時，身邊哪還有孫悟空的影子？
只見那黑影，一個頭發灰白散亂、眼神渾濁瘋狂的老婆子，舉著柴刀，嘴裡發出“嗬嗬”的怪聲，已然衝到了他剛才站的位置，眼見撲空，竟毫不猶豫地朝著滾倒在地的天蓬元帥劈來！
天蓬元帥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什麼元帥威儀了，連滾帶爬地再次躲閃，甚是狼狽地避開了這一刀。
他驚魂未定地抬眼，看清只是個瘋癲的老婦人，心中火氣“噌”地就上來了，罵罵咧咧地伸手就往背後摸：“好你個瘋婆子！敢偷襲本元帥！我……”
可他手往背後一撈，卻撈了個空！
抬頭一看，只見孫悟空不知何時已悠閒地坐在旁邊一棵老樹的矮枝上，正掂量著他的九齒釘耙，笑嘻嘻地看著他。
“遭瘟的猴子！你坑我！”天蓬元帥氣得跳腳。
孫悟空坐在樹上笑道：“呆子，跟一個失了神智的凡人老太太較什麼真？她砍你幾下又傷不著你皮毛，陪她玩玩，引開她便好。”
“有本事你下來讓她砍一刀試試！”天蓬元帥一聽，雖仍是氣鼓鼓，但腦子也冷靜下來，明白孫悟空是要他牽制住這老婆子。
他只好一邊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死猴子”，一邊憑藉著靈活的身法在院子裡閃轉騰挪，吸引那瘋婆子的注意力，只躲閃，絕不還手。
孫悟空見天蓬元帥果然引開了那老婆子，笑了笑，瞅準機會，身形如一道輕煙般從樹梢落下，悄無聲息地閃身鑽進了那低矮陰暗的窩棚。
一進去，那股難以形容的惡臭幾乎凝成實質，他立刻屏住呼吸，目光銳利地掃向那仍在冒著詭異熱氣的爐灶和鐵鍋。
鍋中之物，在尋常人眼中，或許只是略顯渾濁、帶著些許腥氣的粘稠漿水，正被灶底殘火熬煮得微微翻滾。
然而，在孫悟空那雙能洞察幽冥、看破虛妄的金睛裡，眼前卻是另一番令人頭皮發麻、怒火中燒的可怖景象。
那口翻滾的大鍋之中，蒸騰昇起的根本不是水汽，而是濃郁得化不開的黑灰色怨氣！
沸騰的液麵上，赫然浮現出無數張扭曲、痛苦、稚嫩的人臉，隨著漿液的滾動時而清晰，時而破碎。
更有殘肢斷臂的虛影在其中沉浮隱現，彷彿一鍋被殘忍肢解的生命！
那些虛幻的小臉痛苦地張著嘴，雖然沒有聲音傳出，但孫悟空卻能清晰地“聽”到他們源自靈魂深處的淒厲哀嚎與絕望吶喊：
“爺爺……奶奶……好疼啊……”
“爹……娘……救救我……”
“燙……好燙……”
再仔細看去，那些冤魂孩童的面相，竟與門外那瘋癲的老婆子，以及方才引路的老村長有著清晰的血脈牽連之感，這分明就是他們的至親骨肉！
孫悟空饒是見慣了妖魔邪祟，此刻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胸中怒火翻騰，咬牙低語：
“好毒辣的手段！竟讓至親之人親手熬煮自己的親生孩兒……當真是滅絕人性，歹毒至極！”
他瞬間便明白了這小西天的邪魔，利用至親之手行此酷烈之事，不僅能最大限度地榨取生命精華凝聚所謂的“命蠟”，更能在過程中利用血緣親情與施加痛苦的極端矛盾，極大地衝擊、削弱冤魂本能產生的滔天怨氣，使其變得“溫順”、更易於被掌控和利用。
這簡直是連一絲一毫都不肯浪費，將人性與親情都化作了修煉的資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