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稍遲,那琴師芙清道:“公子有恙,何不停酒換茶,我家有枇杷香蜜茶,最能潤肺溫養。”
王世貞嘆了口氣道:“沒事,你們換一支曲吧。”
這時小僕取了燒刀子來,換掉炭爐上的女兒紅。不一會端上桌來,張居正又是一杯灌下,果然入喉如刀,他咳得抽搐起來。
小僕們嚇壞了給他撫背添茶,安靜了許久的外間一支長蕭吹響,卻是一首塞上曲,漸漸有琴聲合入,這繁華京城院落中的紅楓恍惚便化作塞上荒棄的城牆縫隙間倔犟迎風的旌旗。
蕭音如朔風襲來,浩蕩千里,無往不決。琴音如將士腔中熱血,像紅梅般綻放在雪地中,悽豔絕倫。
兩者久持不下,終時一聲裂帛,如旌杆終折,紅旗為風挾去。
室中靜了片刻,張居正己半醉,擊案道:“好一支塞上曲,不意今日聞此佳音,我來敬二位一杯。”
他搖搖晃晃走出去,見操琴者十五六,吹蕭者十八九,雖然都是清秀少年,但姿容並不見得勝過小僕們,此時不卑不亢地上前道謝,另有一等高華之氣。
張居正趁著酒興問他二人:“我見你們二人氣度,應是世家出身,為何在此獻藝?”
芙清抱琴微笑道:“過往種種,恍如隔世,今宵幸會公子,聊慰此時,己是萬分幸運。”
張居正恍惚間覺得他化身成自己遙遙窺過的那個身影,一時顫抖著探手去撫他懷中琴絃:“不……你別走,讓我看看你……”
王世貞聽著不對跑到外間,一下子哭笑不得,拉住張居正道:“你這呆子,要喝什麼燒刀子,認錯人啦。”
那捧蕭的令雅宛爾一笑道:“不妨事,張公子是雅人,我瞧他這時認錯的不是芙清弟弟,而是那張琴,將琴留給他便是了。”
那芙清一笑果然鬆了手,張居正抱住琴,一時天旋地轉,腦子裡反反覆覆出現這句話“不是芙清弟弟,而是那張琴”。
他覺得自己弄錯了什麼緊要的事物,一時卻只頭痛如裂。
那邊王世貞與兩名樂師道過歉,將琴從張居手中奪下來,又把他拉回座上,讓小僕們添茶。
王世貞沮喪地喚來小僕記賬更衣,兩人走出堂外,忽然聽到一陣與此地很不相宜的喧譁。
他們扭頭看去,只間芙清被一個錦衣男子拉著手說笑,那男子年歲也不甚大,卻長得肥胖厚頸,有種十分傖俗粘膩的感覺。
“今日過來便問你,細君說你在待客,那塞上曲一聽便是你彈奏的,我特來看看,這是誰點的我家芙清?”
他身邊站著個形貌倒也十分俊秀卻秀著股陰氣的男人,手裡端著酒杯,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這人張居正倒有些眼熟,卻是那日在夏言府上見過的滕祥公公。
芙清並不驚慌失措,只是淡然笑著,偶爾回上兩句。他面孔上有種不好說是麻木還是隱忍的表情。
張居正想到自己方才幾乎如此這男子般惡形惡狀,不由汗顏,這時王世貞己冷笑著迎上去道:“是我點的。”
嚴世蕃一見是他,兩道眉毛瞬間豎了起來,一擺手將芙清推去了邊上,嘿嘿笑道:“原是新科進士爺啊。聽說進士爺這一回館選沒過?來這裡買醉消愁來了?”
王世貞哈哈道:“慚愧慚愧,確實是沒考好,讓世兄見笑了,我待著世兄下科入了翰林院,日後當了閣老,也好常向世兄討教呢!”
王世貞之父王忬與嚴嵩有舊,兩家勉強也算是通家之好,但是與自幼聰穎一路科舉順遂的王世貞比起來,嚴世蕃簡直就是個專門用來讓嚴嵩嘆氣的孽障。
自幼嚴世蕃就飽受“你看看人家王世貞”這樣的庭訓,他對王世貞當然絕無好感,找岔打架的事也發生了不止一起兩起,兩人相看兩厭也是理所當然了。
以嚴世蕃被他堵了回來,頗想反唇相譏,但他自知自己材料,科場一事,他是絕無希望了,就聽滕祥在一旁悠悠地開了口:“王公子方才點了塞上曲,想必是頗有追隨令尊立功塞上之心,只是如今皇上一心想邊境太平,還請尊父子莫要逆了君心才好。”
王世貞一聽便怒了,就想喝問他這是何意。
“邊境太平……逆了君心……”張居正聽了這兩句,忽然喃喃自語,夏言案的前前後後,一下子從他眼前流過。
夏言被皇帝厭棄的情形,朝臣們如徐階,大都能看出些端倪來,但所有人都沒料到皇帝竟然如此絕情。夏言行為狂妄,失去皇帝的寵愛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就算徐階也只是覺得他這一次可能不會再有翻身的機會。三邊事務,儘管不稱帝心,可皇帝此前對曾銑的上書也並沒有直斥,顯然尚在猶豫。
可是突然之間,這件事就讓皇帝勃然大怒,幾乎欲置夏言、曾銑於死地?
這件事同僚們議論起來,都說是小人構陷,矇蔽聖聰。小人構陷這是無庸置疑的,可他們是怎麼著手構陷的呢?
張居正眼前一再地閃過陸炳看似憨厚謙和的臉,還有滕祥血汙半面的厲氣。
他想到,錯了,一切都錯了,皇帝並不是因為夏言力主收復河套而怒。所有想救夏言的人都從收復河套多麼重要來說服皇帝,但皇帝根本不在乎這件事吧……
那只是一個障眼法而己,只是給了皇帝一個名正言順發作的理由。館選考試結束後,他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現在他終於十分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不安來自何處了……
他呆呆地被王世貞拉著走出綺風館,情不自禁地說了來:“皇上並不是為了主張收復河套而治罪於夏閣老。”
王世貞訝然看了他一眼:“那是為了什麼?”
“為了移山。”張居正又去拿酒杯,卻被王世貞用一盞茶塞到他手中。
王世貞有些茫然地問:“移山?”
張居正冷笑道:“你忘了館選的考題?”
王世貞露出震驚的神情,他也一下子想明白了……而他也是那些將移山一事寫入考卷中的人之一……
瞞報移山一事雖然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但畢竟這只是關係皇帝迷信的小事,儒家學子們都對這種事信則有不則無,遇到自己借天人感覺說事了拿出來說一嘴而己,並不會當真看重。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崇道信天,皇帝心裡是怎麼想的呢?“山陵崩”可是皇帝駕崩啊,更何況,這件事還被夏言瞞了下來。
王世貞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小聲道:“難怪嚴分宜給我們出了那道題……”
所有人都以為嚴嵩出的那道題重點在河套用兵一事上,卻沒有想到那是為了點出移山一事。
想清楚這一點,他倆都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沮喪,這是一場根本沒有希望打贏的戰。眼看著這個時代最有雄心和才幹的將相卻因為這種無聊的理由被處死,這比任何政爭都更讓人絕望。
“那嚴分宜弄權攬財的事無數,皇上從不追究他,卻為了迷信要將夏閣老置於死地,這簡直……”王世貞說了兩句,卻最終將這番話嚥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