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忽然間,一則工部請求撥款的公文讓張居正心頭一動。
澄城縣說澄城縣因山移有一段驛站損毀,求撥款整治。工部迴文質疑說,並不聞澄城有移山之變,何奏此言。之後澄城縣修了公文,說不是山移,乃是大雨泡壞了路面,工部竟然就批覆了修繕。按說若真澄城縣糊塗至此,公文中事項錯得這麼離譜,應移文戶部彈劾,可戶部那邊竟也沒有任何相關文案。
張居正不由想起近來流傳的那些災異的傳言,不由覺得這是空穴來風,非為無因。
他又翻撿出幾名官員的奏章,其中就有都察院經歷馮禹的,彈劾兵部尚書王以旗,只因王以旗強硬反對曾銑的上疏,直言河套不可復。而從馮禹的文字中看,他的彈劾己進行了幾輪,只是一時找不齊了。
張居正忽然覺得馮禹這名字依稀有點熟,卻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在哪裡聽過,他猜測或許是在夏府壽宴上見過。看來馮禹應與夏言有些親誼,不過這也是常事,他即想不起來,便也丟在腦後。
近來朝中上下,對於收復河套一事議論甚多,作為館選的熱門題目之一,新科進士們也有了一番議論。初入官場的年輕人,自然希望能大振國威,洗雪前恥。張居正卻隱約感受了一些不安的陰影。
次日就是館選,進士們一大早起來,梳洗得十分精神,來到翰林院等候。
看著這清肅殿閣,想到這就是將來自己一步步走上權力巔峰的地方,眾人內心都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僕役將他們引至文華閣偏殿,文華閣大學士,次輔嚴嵩己經站在門前等候他們。
只見他臉龐清瘦,頜下蓄著三綹美須,看著新進士們時也笑容和藹。
見他們到來,嚴嵩微提聲音道:“諸位都是今科新進之人,自千萬人中脫穎而出,自然都是才學過人,心智卓絕之輩。我知各位無不想著自幼寒窗苦讀,這是最後一次考試,從此成為翰林,來日有望登閣為輔臣,或者成為我大明首輔——”
眾進士流露出一絲尷尬的神色。
嚴嵩呵呵一笑道:“為什麼這麼想呢?自然是當年老夫站在此處時,心中想法亦不過如此。”
進士們的表情輕鬆了許多,都覺得嚴嵩看起來親切了不少。
“然而此刻老夫還想敬告各位,”嚴嵩的語氣變得稍稍凝重了點,“今日的考試,絕非你們此生的終點,而是你們此生正務之開端。不論是走進翰林院的,還是去部院的,抑或是外放的,你們的仕途都剛剛開始。為國理政,不在內外,大家勉力為之無愧於心便是,所以今日的題目,還請大家放開思路,盡抒己懷便是。”
諸生紛紛點頭拜領教誨,嚴嵩讓他們自覓一桌坐下,桌上都有寫好的題目,各用白紙蓋住。
張居正揭開自己面前那一張,心中微動,上寫著“天意言兵事”。
諸生難免彼此目光張望一下,看大家拿到的是否是一樣的題,也都隱約有些興奮,又有些擔憂。因為題目正是近來大家議論最多的一個,不免覺得技癢,恨不得立即將此前構思好的佳句寫上來。但又想到同年們也都有預備,惴惴於自己所思是否不夠新穎。
但大部分人只是稍微構思了一下,就毫不猶豫地研了墨,提筆開始嘩嘩地寫起來。
張居正研墨的時候比其他人稍稍長了那麼一會,墨汁在他手下盪漾開,讓他回想起那個有些悶熱的近午時分,越過一片荷塘傳來的悠悠琴音,還有那個相貌俊偉,辭文峻烈的老者。這些日子以來,他不免再三思忖如果司禮監想扳倒夏言,會從何入手。他並非沒有想過三邊戰事,但皇帝對收復河套一事至少並沒有表示過反對,就算他一時並不想開戰,也未必會因此怪罪夏言。
而此時張居正終於想到了那個可能性,好幾樁事在他心頭聯成一片,像一張金絲織成的網驟然收緊,讓他感到一陣刺痛。
這篇文章張居正寫得中規中矩,他一直謹記徐階所言,不要逆大勢而動。他交掉自己那篇典故齊全,道理中庸的文章,與眾人一起拜謝過嚴嵩,走了出去。
習習涼風拂面,秋意漸濃,遙遠的河套草原上,又到了一年草長馬肥的季節。張居正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一時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李春芳關切地問:“太嶽是不是穿得有點少了?可別生病了。”
張居正回頭勉強笑了下:“哪裡有這樣嬌貴。”
秋風漸涼,馮保在家裡埋頭抄寫著《論語》中的篇章,抄到《問道》中子貢那一段時,他愣愣地停了下筆,目光情不自禁地,又溜向了窗外。
窗外爬藤架上,夏季濃密的翠葉漸漸黃了,每一陣風拂過,都籟籟地落了一地,雀兒不知飛去了何處,黃狸沒了樂子,懶洋洋地蜷成一團。
馮保想起張居正當時所說的話,不由又想到自己被父親訓斥的那番委屈,接著想到珍表姐的婚期近了,母親今日又去了夏閣老家,為珍表姐添妝。他倒是還想去見珍表姐,卻被父親又呵斥了幾句,說他快十三歲了,不能再去內院與姐妹們廝混,讓他在家裡好好地讀書。
果然如那日所言,他與珍表姐應該是沒什麼機會再相見了。
馮保嘆了口氣,不由又想到張居正拿走的那柄摺扇。
他本來是想重畫一把交給母親,算是自己給表姐添妝的綿薄心意。但近來父親催他功課甚急,好不容易有點時間想畫,但心境不佳,畫出來的總不如意,最後也只能罷了。
他思忖了一會,看了眼沙漏,想著母親應該回來了,若是還沒抄完,難免要被說。趕緊埋頭疾寫,終於在天黑掌燈之前抄完了今日的篇節。檢查了一番,並無錯訛和字跡散亂處,稍稍鬆了口氣,突然略感詫異,便回頭問了在門口做針線的乳母:
“奶孃,孃親還沒回來嗎?”
奶孃見天色暗了也收了手上針線,聽他問話納悶地回了一句:“夫人沒有過來這邊,興許是正院有事絆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