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徐階一驚道:“你這是……”
張居正誠摯地道:“若是夏閣老恩榮不衰,學生這算是高攀相府,若能成自然是學生的幸運;縱如老師所言,夏府或有禍患,那學生若能聘得夏家小姐,也能助她不被夏家之事牽連,學生總要力保她一生平安。”
徐階拍案道:“好狂妄!你一個新科進士,這幾日被人吹捧得暈了頭不成?便是如我這般宦海沉浮幾十載,亦時時憂心朝局翻覆,主上心意莫測。你有幾斤幾兩,就敢說要保人一生平安?只怕有事來時,你連自己都逃不過!”
張居正站起身來沉默不語。
徐階發了這一通火,本想著張居正要請罪認錯,但見他這副倔犟的模樣,不由有些又愛又恨,只好將話說得更透:“今科諸生中,你的策論寫得極好,不是那些死板陳腐的論調,便是嚴分宜,也對你頗有讚譽,想來會有心栽培你。閣臣之爭,離你還太遠,你如今安安心心等著選庶吉士入值就是了,何必摻雜進來?所得甚少,所失甚多呀!你先回去仔細想想吧!”
張居正也知徐階這番指點,己是十分盡心,但他心頭那一絲牽連依然難以割捨,他一字一字慢慢說來:“老師所言,學生並非沒有細想過。然而世上事,有可為,有不可為,有可棄,有不可棄。學生請教老師,就不可棄之事,若是不可為,當如何為之?”
徐階冷笑著站起來,在原地來回走了兩步,道:“你這年齡,又知道什麼是不可棄,什麼是不可為?本朝初年有一大大有名的首輔張江都,你應該是知道的吧?”
張居正一愣,不知徐階何此突然提及此人,道:“學生自然知道。”
“他在士林中名聲如何?”徐階又追問了一句。
張居正猶豫了一下,張璁的名聲,自然是算不得很好的,嘉靖初年那些牽涉了滿朝文武,血洗朝門的“大禮議”中,張璁因為贊同嘉靖皇帝追奉本生父母而得寵,在士大夫們看來,簡直是曲意媚上的典型!然而張璁主事所為之事,卻又多半很得民心。張居正家境平平,依然記得聽到父親議論,說家中祖產本被王府看中欲圈走,全託張閣老清查天下勳戚莊田而得保全。
徐階道:“勢有大勢,有小勢,義有大義,有小義。當時聖上一心想議大禮,這是大勢,士林舌筆如刀,敢奉迎上意者都受誅削,此為小勢。當時滿朝將奉迎皇上的視為仇寇,唯張璁敢行其事,他棄了大禮,方有機會脫穎而出,一展胸口抱負。為人做事,當順勢而為”
張居正明白徐階所言所何意了,他如今的大勢是按部就班混到入閣,而不是這個節骨點上給自己標上某人私人的標籤,先要保住自己的前途,才能談及其他。
張居正十分感激徐階這一番話,但內心依然不想放棄。過去的二十年,在神童的期許中長大的他,幾乎唯一的目標就是杏榜登科,當這個目標實現後,他感到一絲莫名的空虛。他所學的四書經典,與他將要涉入的這個龐雜微妙的朝堂似乎格格不入,讓他有了一絲恐慌,他寒窗十年,真的具有了代天子牧民的才學和資格了嗎?大家都說廓清朝堂,國泰民安,到底怎樣的朝堂才算清明,怎樣的國和民才算平安呢?張居正現在的目標是模糊的,他不知道如果他按老師的路線,走到入閣當輔臣的那一天,是否就能明白他想做的事要如何入手。他現在只知道,向夏府那位只聞過琴音,見過朦朧背景的小姐求親,是他十分清楚,絕不含糊的目標。
師生兩人在沉默中僵持良久,最終徐階喟嘆一聲,揮了揮手道:“罷了罷了,你且先去吧。我讓夫人去為你打聽一下。”
“謝恩師成全。”張居正拱手深深地揖下身去。
自從寅壬宮變那夜後,皇帝就十分厭惡大內,一年中除了大朝禮的幾天,幾乎都住在西苑。閣臣們也不得不長駐西苑,各衙門要找閣老們議事,不得不多跑許多路,各自都有些苦惱,但也無可奈何。
陸炳一面走一面想著,這會滕祥多半己經包紮過傷口,也在趕往西苑路上,尋他乾爹司禮監掌印黃錦哭訴去了。
陸炳在西苑長生門處下了馬,守門的侍衛笑迎道:“都督來得巧了,皇帝方才剛打發了一個小公公過來,說要請都督來陪他升壇呢。”
“哦?”陸炳瞥過眼一看,果見門內站著一個小監,大概十四五歲,想是剛進乾清宮跑腿的,貌樣兒倒是端正,正是皇上素來喜歡的那種,略靦腆地向他俯了下身。
“這位小公公瞧著還面生,是哪位公公名下的?”陸炳問道。
小監應道:“小的馬廣,如今跟在司禮監張太監手下做事。”
陸炳心裡“哦”了一聲,心想這是張宏手下的人,張宏是司禮監秉筆太監,論位置還比滕祥高了半級,只因滕祥是黃錦的義子,所以明面上還是得讓著三分。今日多半是滕祥不在,這張宏名下的小內官才能到御前走動。
“皇上差小的來請都督,要上法壇請神,需都督前來護法呢。”
陸炳心想本來他還得瞎編個由頭來,這倒巧了,便道:“那就煩請小公公引路了。”
陸炳跟著馬廣走了一程,看是往洪應雷壇去的,隨口問道:“皇上不是說這二十餘日都要守著丹爐,怎的突然又要升壇。”
馬廣先愣了一下,方笑道:“小的聽法師們說皇上心誠意靈,引得神人前來助仙丹大成呢。”
陸炳心想這小監多半並不知道近來皇上在做什麼,只是接話接得倒蠻伶俐的。
不過多時他們到了洪應雷壇,張宏見他來得如此之快,也有些詫異,但他沒多問,只讓人引了陸炳進去,又小聲道:“皇上等得甚急。”
進去之時,就見嘉靖皇帝在壇下榻上坐著,兩名法師捧著白砂盤供他細看。
這位皇爺時不過四十餘,常年累月地齋蘸讓他顯得永遠一臉陰沉神秘的模樣,看著倒似乎足有六七十餘歲。蒼白的長鬚眉發,在他的臉上非但沒有壽翁的慈祥,只顯得鬱氣沉沉,他的眼目常年半垂,乾枯的嘴唇彷彿永遠在唸頌著什麼,只偶爾會霍地張開——這時候,往往就有許多人要倒大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