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馮保微不可言地嘆了口氣。
這些事情，過去一二年來，他旁敲側擊不知提點了多少次。以張居正對世情的明透，想清楚這些甚至全不需旁人一言。宮中多崇佛，馮雙林捐建寺廟，或多或少有些寄情於禪意中尋求解脫。而張居正，卻是真真正正的儒生，要先天下之憂而憂。
聖人奔走列國，只為大道尚未行於世。
張居正無可奈何地搖頭：“罷了罷了，你這套棋子雖好，但我藏有一套如蓮子的……倒與你這裡更合襯，明天我送了來，算酬答你這番話吧。”
“得了吧，你那裡能有什麼好東西？”馮保搖頭笑話他，“你這操心勞碌命，雅物在你那呆得久了也失了靈性。”
次日，眼前這套棋子依然送了過來。
這些年來，他漸漸地己不去想，張居正與自己的交遊縱容，到底是出自結好內庭之心，還只是純粹地興趣相投。而這個問題，反過來問他自己，這數月來深宵捫心，竟也沒有一個答案。
馮保收下棋子，卻並沒有回張居正一言一物，太多次了，他說得累了，也倦了。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也沒有辦法拉住一輛向懸崖狂奔的車。如果繼續下去，馮保會覺得自己與張居正並無分別。那日的對弈，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二十多年的同盟，至此各自陌路。只是他沒想到，尚在盛年的張居正病情如此之兇險，一病之後，竟再也不能回到朝堂。他知道變法諸事維繫於張居正一身，只要他稍一放手，過去十年經營的一切就會如泡沫浮沙，瞬間崩傾。病後他一直沒能好好調養，始終強撐著處置國事，馮保卻在這一年漸漸遠離了司禮監，雖然他最終還是派徐爵將李時珍找了回來照看張居正的病情。可是現在，就連三年五載，上天也並沒有給他。
“去，還是不去？”
馮保面前的心腹們殷殷相盼，他卻知道他終究是要去見他最後一面的。
徐爵等人滿心不樂意，也得為馮保牽了馬來，護著他前往張府去。到了崇文門外張府巷口，己是黃昏時分，巷子裡陰影漸濃，家人們正點燃了燈籠，悠悠地吊上簷下。
馮保瞧著此情此景，略約有些陌生，此處哪一日不是車轎相銜，一路堵出巷口去？幾曾能在巷口一眼望到張府的燈籠？馮保不由一哂，心想朝堂上的訊息可都靈通得很。但這倒也難免，這麼多宦途歷練下來，風聲不靈的人早就倒了一茬接一茬，能活到今日的，可不都是眼明心活之輩？
張府家人卻也不是瞎的，遠遠見著馮保一行過來，急急地扔了燈籠，趕過來迎接，就彷彿快要淹死的人撈著一根救命稻草。
“馮公公，您可算來了，快去通稟大爺來迎接。”幾個張府家人扶了馮保下馬。雖說相府門子七品官，該有的禮數並不缺，但面子上了多少帶了些惶恐。等馮保下了馬，不一會見著張居正的長子張脩敬步伐匆匆地迎了來。
“馮公。”張敬修上前來見禮馮保竟一時沒認出來，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人品學業都不差，相貌上也有幾分他爹當年的影子，這會看起眼窩青淤，鬚髮蓬亂，居然也有些中年人的憔悴了。
馮保嘆了口氣，到底是蜜罐裡泡大的孩子。他扶了張敬修一把道：“你是告了假回來的？幾時到的？
“是。”張敬修聲音哽咽，“上個月聽聞家父病情，小侄三番五次投書來問，家父總是不許小侄請假侍疾。實在是六弟偷偷跟小侄說了小侄才上書請假，吏部……拖延了好久才批。也就是前幾日方到，家父的病情己是——”他眼眶情不自禁地紅了。
張四維如今掌著吏部，單是給張敬修批假這樁事，就頗可玩味了，想必張敬修也有所覺悟，然而他真能悟到接下來將遭遇什麼嗎？馮保無聲無息地搖了搖頭。
穿過一片肅然的張府前堂，張敬修引著馮保進了內寢，請他在外間稍坐：“方才家父剛用了藥，不知這會是不是睡下了，請容小侄去看一眼。”
馮保揮了揮手由他自去，他掃視了一眼，燈燭點的不少卻顯得不亮堂，廊下待立著的僮僕們個個戰戰兢兢，草藥味道濃得嗆鼻，女人們的掩泣有一聲沒一聲地傳來。
馮保想著他就在一簾之隔的榻上，將要走完餘生，內心覺得有那麼點不真實，恍惚間回到了嘉靖二十七年，他第一次見到張居正的那一日。
那一日，十二歲的馮保興沖沖地起來，由乳孃丫鬟們好好收拾一番，父母攜了他去隨夏言夏閣老府上拜壽。
父親馮禹是都察院六品經歷，閣老家宴客，本也只是上門遞個名帖送份賀禮的份，然而母親蘇氏卻是夏閣老夫人孃家的侄女兒，他們才會全家上門道賀。
父子兩同乘一車，路上馮禹再三叮囑馮保禮數。
馮保隨著母親來拜訪過數次夏閣老夫人，可是與父親同來還是頭一回，仗著父親一貫寵愛自己，好奇問道：“父親不是一向瞧不起那些與長官攀親的，怎麼今日還是來了？”
馮禹聽了板了板臉，嗔道：“這些話出了家門就不要亂說了！”
馮保吐了吐舌頭，一臉不情不願。
馮禹知道自己這孩子一向鬼精靈，如果不說得他心裡服了，難免要惹些事端出來，遂小聲地教訓他：“為父來賀夏閣老壽，並不是為了姻親。如今內閣中，也只有夏閣老一身正氣，凡事依禮而行，從不為了私利結交小人，弄些鬼鬼崇崇的伎倆，夏老壽辰，為父自然要前來道賀，盼著夏老身子康健，能一掃朝堂上的妖風邪氣呢！”
馮保滿肚子好奇，還想問到底是誰不依禮，是誰結交小人，但終究也知曉些輕重，將這些話嚥了回去。
馮禹又想起來什麼，對他道：“春闈放榜不久，今年的新科進士中有不少也要來向夏閣老賀壽，若有機會，你要向他們多討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