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大年初一的人情(下)
門鈴再次響起。
錢伯看一眼門禁螢幕,低聲稟報:“先生,是董家的人。”
陸遠點點頭:“請他們進來吧。”
這次來的不是一個,而是三個人。
為首的是位年近七旬的老者,頭髮花白,但精神矍鑠,穿著件簇新的黑色中式棉襖,釦子扣得一絲不苟。
他身形微胖,面帶三分笑,正是外婆的兄長,董君浩。
跟在他身後的,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身板敦實,一身名牌休閒裝,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錶頗為扎眼。
董君浩的獨子,董志強。
董志強手裡提著大大小小的禮盒,包裝得花裡胡哨,跟在高建民那樸素的布袋子比起來,顯得格外隆重。
身後還跟著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是他的小兒子董鴻。
瞧著十七八歲的年紀,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被寵溺出來的驕縱,對周遭的一切只覺漫不經心。
“小遠吶,舅公可算見著你了!”
人剛進玄關,董君浩便朗聲開口,熱情得彷彿是多年未見的至親。
陸遠迎上前,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舅公,舅舅……新年好,外面冷,快請進。”
他的視線在三人身上一掃而過,最後落在董君浩身上,態度客氣,卻也僅限於客氣。
“哎,好好好!”
董君浩上來,想拍陸遠的肩膀,手抬到一半,似乎又覺得不妥,轉而握住陸遠的手,用力晃晃。
“長得真俊,像你媽,也像你外婆年輕那會兒!”
陳小苗抱著孩子,站在不遠處。
她能感覺到,這家人的氣場,跟剛才那位高教授截然不同。
如果說高建民是帶著愧疚來討人情,那這一家子,則像是理所當然地來認親。
“爸,您先進去坐,東西我來拿。”
董志強將手裡的禮品遞給迎上來的傭人,一面衝陸遠笑道:“小遠,我是你志強舅舅,這是我兒子董鴻,你們年輕人多親近親近。”
董鴻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衝陸遠扯扯嘴角,喊上一聲表哥,算是打過招呼。
錢伯引著三人在主位沙發坐下,奉上熱茶。
董君浩大馬金刀地坐下,目光落在陳小苗和她懷裡的孩子身上,笑呵呵地問:“這位是……?”
“我愛人,陳小苗。這是我兒子,陸陽。”陸遠簡單介紹。
“哦喲,重孫都有啦!”
董君浩一拍大腿,臉上的笑意更深:“好事,好事啊!我們董家,算是開枝散葉了!”
他這話一出,氣氛瞬間微妙。
陸遠姓陸,他兒子也姓陸,跟董家哪扯得上關係?
董志強似乎也覺得父親說話不妥,連忙打圓場:“爸,您瞧您,一高興就說胡話。小遠,你別介意,老爺子就是看著娃娃高興。”
他又從隨身的包裡掏出個禮盒,起身遞向陳小苗:“妹子,初次見面,一點心意。”
陳小苗抱著孩子,求助似的看向陸遠。
陸遠衝她微不可見地點點頭。
陳小苗這才伸手接過,小聲道了句:“謝謝舅舅。”
寒暄過後,董君浩呷了口茶,開始憶苦思甜。
“說起來,你外婆當年,可是我們家最受寵的閨女。人長得漂亮,書也讀得好,多少人上門提親,門檻都快被踏破了……可惜啊,她性子倔,為了你外公,跟家裡鬧翻,好些年不來往。”
他長長嘆了口氣,臉上滿是惋惜:“後來你媽出生,關係才緩和些。
我記得嵐嵐小時候,跟在我屁股後頭‘舅舅、舅舅’地叫,機靈得跟個小猴兒似的……”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沉浸在往事裡。
陸遠靜靜聽著,不插話,也不接茬,只偶爾端起茶杯,目光落在氤氳的熱氣之後,讓人看不清情緒。
陳小苗抱著似乎要哭奶的陸陽,悄悄起身,衝陸遠遞了個眼色,先回了臥室。
眼看氣氛漸漸冷下來,董志強終於坐不住了,清清嗓子,把話題往正事上引。
“小遠啊,你看,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外婆是我親姑姑,你媽是我親表妹。過去那些年,是咱們走動得少了,這不對,以後得常來往。”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瞞你說,舅舅我呢,自己開了個小公司,搞點土建工程,這幾年行情不好,生意難做啊……”
來了。
陸遠放下茶杯,抬眼看向他,神情平靜:“舅舅有話不妨直說。”
被陸遠一盯,董志強反倒有些不自在,搓搓手,乾笑道:“是這樣……最近xx市裡有個新區的基建專案,體量不小,我呢,也想去試試。
可我公司規模不大,資質差了點,第一輪篩選都過不去。
我就琢磨著,姑父生前人脈廣,你現在接了他的班,能不能試試幫忙?”
陸遠沒急著開口,給董志強面前那隻空了一半的茶盞續上水,動作不急不緩,水流悄然無聲。
“舅舅。”陸遠放下茶壺,終於抬眼看他,目光平靜無波:“外公生前做生意,最看重兩樣東西,一個是規矩,一個是能力。”
董志強臉上的笑容僵了僵。
“你說的這個專案,體量不小,牽扯的方方面面肯定很複雜。”
陸遠繼續道,語氣聽不出喜怒:“我剛接手外公遺產,很多東西都還在學,是個外行。
冒然替你插手,壞了規矩不說,萬一出現紕漏,反而會把你害得更慘。”
董志強心裡咯噔一下,知道這事怕是要黃。
他乾笑兩聲,還想再爭取:“小遠,話不是這麼說。這不就是家裡人互相幫襯嘛,哪裡談得上規矩不規矩的。
再說了,能力方面你放心,你舅舅我幹這行十幾年了,經驗還是有的……”
“行了。”
老頭子開口打斷兒子,聲音沉悶,不見了剛進門時的熱情。
“人各有志,強求不得,小遠剛接手家業,謹慎些也是應該的。”
他站起身,目光在客廳裡掃了一圈,最後落在陸遠身上,話裡有話:“你外婆可惜啊,走得早……”
說罷,他也不等陸遠回應,衝兒子和孫子擺擺手:“走吧,別耽誤小遠過年。”
董志強趕忙起身,臉上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那……小遠,我們先走了,以後常聯絡。”
一直沒怎麼出聲的董鴻,跟著站起來,自始至終都低頭劃拉著手機,彷彿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陸遠客氣地將人送到玄關:“舅公,舅舅,慢走。”
錢伯領著傭人將那堆花裡胡哨的禮品原封不動地送回董志強的車上,整個過程安靜而高效。
車門關上,引擎聲遠去,偌大的宅子又恢復寧靜。
陸遠回到客廳,端起那杯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
安撫好兒子睡下的陳小苗重新回到客廳。
“走了?”
“走了。”
“俺瞅著,他們好像不高興。”陳小苗不解地問:“陸遠,剛才那個高教授,恁不是答應幫忙問問嗎?
咋到這家親戚,恁就一口回絕了哩?”
在她樸素的觀念裡,親戚總比外人要更親近些。
陸遠轉過頭,耐心解釋道:“不一樣。高教授的孫子,是憑自己本事考過了專業課和語言,只是在導師名額上遇到了坎。
我能做的,是幫他問問,給他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至於最後能不能成,還得看他自己。這叫‘推一把’。”
他頓了頓,語氣沉下來。
“可董家不同。他們是想讓我利用外公的關係,去拿一個他們資質根本不夠的專案。
這不是‘推一把’,是‘拔苗助長’,甚至可以說是‘走後門’。
工程上的事,動輒就是幾千萬上億的資金,真出了事,誰來負責?到時候,他們拍拍屁股走了,爛攤子還得我來收。”
陳小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俺明白了,一個是憑本事吃飯,一個是想發黑心財。”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陸遠欣慰地笑笑,還是自家媳婦通透。
不一會,送客出門的錢伯返回,步履無聲。
“先生。”
“怎麼了?”
錢伯手裡託著一個絲絨小盒,雙手遞到陸遠面前。
“先生,剛才董老先生臨上車前,把這個交給我,說是……說是老夫人臨終前留下的。”
開啟盒子,裡面靜靜躺著一塊玉佩。
玉佩是質地上乘的和田白玉,雕成了並蒂蓮的模樣,樣式有些老舊,但常年佩戴,玉身被養得溫潤通透,邊緣有些許磨損痕跡。
陸遠認得這塊玉佩,外婆為數不多的照片裡,她一直貼身戴著。
錢伯低聲補充道:“董先生說,這是老夫人給孃家的念想。”
一個念想,代表一次開口機會。
過去,是向陳樹開口,如今換成了他陸遠。
陸遠“啪”的一聲合上盒子,將它丟在茶几上。
他千算萬算,算到了董家會來要好處,也準備好了應對的說辭,卻沒算到,自己那位素未謀面的外婆,在人生的最後,還是給孃家留下這樣一條後路。
一份無法用規矩和能力來衡量的、沉甸甸的人情。
陳小苗看著自家男人臉上毫不掩飾的疲憊,心裡沒來由地一陣發緊。
她不懂什麼商業專案,也不懂什麼人情世故,但她看得分明,也看得心疼。
今大年初一,自家男人好像很累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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