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攤丁入畝
雖然事先就預想到了女帝會以祖宗成法發難，但真正面對的時候，趙鼎等人還是感覺極為棘手。
甚至是頭皮發麻。
祖宗成法以前大多數時候都是文官攫取利益保證自身權益，以及限制皇權的法寶，只有對文官有利的祖宗成法被嚴格執行，至於不利的嘛...懂的都懂。
軒炎皇帝並非每一個都像蕭婧這麼精明，平庸、甚至是昏庸才是大多數。
而這些祖宗成法，或許在制定之初於國是有利的，但政令大多都有時效性，那時候利國利民的法令，經過數百年的發展，早就跟不上時代，於國無益都算是好的，很多法令延伸至今已經起到了不小的副作用。
不說其他，光是當年太祖皇帝為了鼓勵讀書而制定的，士紳不納糧或者減免田賦的政令，在如今這個士人極度膨脹，根本不缺讀書人的時代，完全就是弊大於利。
這一點，幾乎所有帝國高官都心知肚明，但...沒有人提出改變。
原因很簡單，士人集團的利益和皇帝的利益並不一致，於國有利，但卻會損害士人的既得利益，基於這一點，士人必然會堅持“祖宗成法不可輕動”。
帝國高官們都很清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帝國財政遲早會崩潰，但...只要不是在自己任上就行，說不定下一任能想到什麼好辦法，在不損害士人利益的前提下改變現狀。
事實上，能爬上高位的，幾乎都是人精，他們或許眼界不足，但絕對是個頂個的聰明人，自然能看出軒炎帝國綿延五百年積累下來的弊病。
但還是那句話，改變不了。
屁股決定腦袋，他們代表的是士人集團，這個立場註定了他們無法割捨讓渡士人的利益。
如今女帝這麼問，擺明了是要拿出籌碼進行利益交換了，而以她的精明，她那天生的政治智慧，只要是提出來的條件，就必然會切中要害。
誰都不會懷疑這一點，也沒有人會小看蕭婧這位年輕的帝王。
正因如此，他們才會感受到如山一般的巨大壓力。
“怎麼了？”
蕭婧的聲音再次響起。
“朕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麼？”
眾人都沒有說話。
如今他們的一言一行，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會對未來造成不可預知的影響，必須謹言慎行，字字斟酌。
“要不，朕替你們回答吧？”
蕭婧眯了下眼睛，嘴角微微揚起，一副好整以暇的架勢。
而聽到她這麼說，眾人不由得神色一凜，趙鼎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面色微微一變，張了張口，就要說話。
然而蕭婧卻不給他出言的機會，毫不猶豫地開口說道：“祖宗成法，只有在有利於你們士人的時候，才是祖宗成法，當對你們有害的時候，就是有巨大漏洞或者不合時宜的廢法。”
“普通百姓無論死多少，一千人也好，一萬人也罷，都只是個數字，你們不會有絲毫在意，畢竟你們平日裡所說的“民”，是士人，而普通百姓，不過是能說話的牲畜罷了，只有讓士人感覺到威脅，感覺到切膚之痛，你們才會說要改弦更張，說為政之道要因勢利導、因地制宜。”
說到這裡，她的面色逐漸變得微妙起來。
“你們是我軒炎王朝最聰明的一群人，道理你們其實都懂，也知道如何為國取利，如何與國有利，但......你們跟朝廷並不完全是一條心，朕，說的沒錯吧？”
噗通！！
幾乎所有人都在蕭婧話音落下的瞬間跪倒在地，身形劇顫。
“臣等對陛下，對軒炎江山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望陛下明鑑！”
“請陛下收回此誅心之言，臣等忠心可昭日月，絕無二志！”
“陛下，臣...冤枉啊！”
“......”
蕭婧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就這麼面無表情地俯視著這些站在文官頂點的朝臣，目光滿是淡漠，絲毫沒有被他們表忠心時的赤誠所影響。
她，從不相信這些被學閥推上來計程車人，只不過維持統治離不開這些人罷了。
但這並不代表她需要跟這些人虛與委蛇。
和歷代軒炎皇帝不一樣，年幼時坎坷無比的經歷，從小就缺乏安全感的她對軍權看得極重，原本受制於兵部的各路軍，如今已有超過半數都被她牢牢攥在了手裡，禁軍更是盡歸她手。
整個京畿都在她掌控之中，若是把她逼急了，大不了掀桌子。
有種就清君側，她都已經是死過兩次的人了，也不怕再來第三次。
還是那句話，能談就談，能合作就合作，別搞那些虛頭巴腦的，軒炎立國五百載，如果按照以往的歷史規律，已經到了行將就木的時候，事實上整個王朝也已經出現各種改朝換代的“徵兆”。
北方異族崛起，西境外敵環伺，兩京十三省天災人禍不斷，流寇四起，東南愈發難以管控，鹽稅徵收越來越艱難，科舉取士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個地方的人.....
到了這種地步，誰還顧得了那麼多。
能救則救，不能救大不了改回原來的李姓。
沒什麼好顧忌的，不是麼？
見女帝一直不說話，趙鼎等人逐漸安靜下來，但沒有人敢起身，也不敢偷偷打量，只能匍匐在地，等候女帝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眾人腰部有些發僵的時候，蕭婧終於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
“好了，都起來吧。”
朱唇輕啟，她緩緩開口，語氣很是平淡，就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這種沒用的廢話就不必再說了，你們瞭解朕，朕也瞭解你們，所以，你們該知道，只要是朕決定的事，縱使你們舌如利劍，口若懸河，也不可能動搖分毫。”
趙鼎面色微微一僵。
蕭婧這種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他實在有些應付不過來。
沉默片刻，他突然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起身。
“陛下。”
他臉上的誠惶誠恐之色逐漸褪去，眼神漸漸平靜了下來。
“敢問，您希望我等如何做？”
蕭婧突然笑了，“趙閣老這是想明白了麼？”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趙鼎身上。
趙鼎面色不變，只是輕咳了兩聲，這才再次開口：“微臣駑鈍，只能領會陛下三分真意，但微臣知道該如何做了。”
“既然如此。”
蕭婧緩緩抬頭，眼神微微一凝，面色逐漸認真了起來。
“那就好好說說，這祖宗成法，該如何改弦更張吧。”
聞言，吳立春等人頓時心神一緊，整個御書房的氣壓在這一刻都低了不少。
女帝說的並不是關於官府辦差“誤殺”的法令，而是祖宗成法。
這祖宗成法可就多了去了，比如海禁，比如鹽政，比如士紳稅賦減免等，女帝這話的意思，是要把這些祖宗成法全部改了，還是隻改部分？
而無論是改哪一條，士人集團幾乎都不可能輕易接受。
要是不接受怎麼辦？繼續讓陸平以“誤殺”為由殺下去？那聖京計程車人精英還有活路嗎？
士人是統治的基礎沒錯，但又不是非現在這批人不可，女帝手握軍權，只要狠下心洗牌，甚至推倒重來，幾乎誰都攔不住。
他們並不懷疑女帝是否有這個魄力，這女人簡直就是個怪胎，彷彿天然就懂家國天下的本質，知道他們士人的底牌底線和弱點。
面對這個天生的政治怪物，不計較個人得失，也不在乎名聲和身後事，比暴君還要可怕的存在，他們可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趙鼎皺眉思索片刻，然後說道：“陛下，微臣認為，士紳作為我軒炎王朝的一份子，理當為國盡心，和普通百姓一樣繳納賦稅。”
“國朝養士五百載，已經足夠優待讀書人，現如今國庫空虛，國朝舉步維艱，也是時候讓士人回饋朝廷了。”
話落，其他人下意識地瞳孔一縮。
雖然事先有所預料，也知道這是迫不得已，但當趙鼎當真要剜肉補瘡時，他們還是感覺有些難以接受。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
蕭婧倒是沒看其他人的表情，聽到趙鼎這麼說，她臉上不由得閃過一抹詫異之色。
似乎是有些驚訝趙鼎居然會這麼果斷。
不過她沒有馬上回應，而是深深地看了趙鼎一眼，思索片刻，才緩緩開口。
“光是更改稅收物件可不夠，如今國庫可不僅僅是空虛的問題，而是已經有了不少虧損，即便把士人納入稅收體系，也不過是多二三十萬人頭稅罷了，杯水車薪。”
聞言，趙鼎不由得皺起眉頭，“那...陛下認為當如何更改？”
其他人心底莫名湧出一絲不祥的預感，光是讓士人交稅就已經很為難他們了，而女帝這明顯是沒有滿足胃口。
她果然是要趁著此事攫取更大的利益。
該死！
他們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在任期間居然會碰上陸平這個膽敢對士人出手的愣頭青。
那“誤殺”的律法漏洞這麼大，自然不會沒人察覺，只是沒人想到會有人用在他們身上而已，如今真有人不管不顧地屠戮士人，他們一時間還真亂了手腳。
早知如此，這窟窿就應該在先帝還在的時候給補上。
跟蕭婧這個狠角色比起來，先帝簡直是慈眉善目仁義無雙的聖君，甚至是他們士人的千古一帝！
蕭婧可不會在乎他們怎麼想，見趙鼎問起，她莫名輕笑一聲，而後緩緩道：“很簡單，將收稅方式改掉，把原本按照人頭收稅的方式換成按照田畝收稅即可。”
說到這裡，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便一臉意味深長地補充道：“你們應該知道，朕並非長於深宮的皇帝，年幼之時也曾歷經世事。”
“朕親眼見過，富者阡陌縱橫，窮者無立錐之地的光景，遠的不說，就說爾等家中，想必都有萬頃良田，而爾等一戶不過數十口人。”
“佔天下之半皆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你們覺得，這合理麼？”
這話一出，所有人瞬間冷汗直冒，就連趙鼎都無法維持面上的平靜。
聖人在上，這是能拿出來說的事嗎？！
女帝這是想幹什麼？她真的不怕招致全天下士人的集體厭棄不成？
吳立春咬了咬牙，開口說道：“陛下，佔天下半數田畝者並非只是士人，宗室...地方藩王所有田畝何止萬頃？朝廷稅入減少，並非全是士人的問題。”
聞言，女帝還沒什麼表示，其他人面色卻是微微一鬆。
對啊，皇族宗室雖然不是大頭，但也佔了不少，大家都是同一條船上的，憑什麼風浪一起，就只掀翻士人而不管皇族？
這怎麼都說不過去吧？
而女帝本身就代表皇族，她總不能不顧宗室的利益吧？而既然要顧及宗室的利益，就不能隨便動他們士人的蛋糕，總不能宗室不收稅或者按人頭收稅，而士人按田畝收稅吧？
不然女帝就是處事不公，必然引起天下譁然。
“唔...”
蕭婧沉吟了片刻，而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一般，眸光微微閃爍。
“吳閣老你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朕。”
聽到這話，吳立春不僅沒有絲毫喜意，反而瞬間心底一寒，整個人如墜冰窟。
提醒女帝？以女帝的精明，還需要他提醒？
她肯定能想到這一點！
但她卻故意說這事是他提醒的，箇中用意......
一念至此，吳立春瞬間瞳孔一縮，臉上陡然冷汗直冒，同時一股強烈的悔意湧上心頭。
完了！
一旁的趙鼎神色複雜地瞥了他一眼，而後嘆了口氣。
跟蕭婧打交道，絕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大意，不然立馬就會被算計，這皇帝實在太精明瞭，之前蕭染鬧出那麼大的事，又是逃婚又是殺死國公之子，結果事後所有影響都被她消弭於無形，可見其能耐有多離譜。
吳立春終究還是不夠警惕啊......
搖了搖頭，趙鼎不再看這位明顯惹了大麻煩的同僚，而後轉過頭，看向蕭婧。
“陛下，攤丁入畝之事...茲事體大，不可妄下決斷，需要多方探討方可確認，不能操之過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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