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天生帝王
事實證明,薑還是老的辣。
趙鼎這個當了二十多年內閣輔臣的三朝老臣,在政治上的嗅覺敏銳無比,在其他人看到陸平藉著“誤殺”的名義大肆報復,那漏洞極大的法令對文官集團的威脅時。
他預見的卻是皇帝會怎麼利用此事。
說實話,死一些三法司的官員對於皇帝來說並不算什麼,軒炎帝國養士五百載,想做官的多了去了,等著補缺的人一抓一大把,朝廷陷入無人可用境地的可能性並不大。
而且軒炎的司法機構並不是只有三法司,金麟衛也有司法權,只不過北鎮撫司針對的是官員和皇族罷了。
要是放開許可權,北鎮撫司其實是可以頂上的,真到了那種境地,吃虧的還是他們士人,畢竟北鎮撫司的詔獄一直都是文官集團的噩夢。
所以,女帝的籌碼,可比他們要多,根本不需要著急。
而他們士人卻等不起,至少不能對三法司的官員見死不救。
別看陸平現在只是針對三法司,其實他做的事已經是在挑戰士人的底線了,今天他們不管三法司的官員,明天陸平就敢騎在士人頭上拉屎。
這次的問題是必須解決的,而且還要儘快,事後也要把陸平這個膽敢挑戰整個士林的狂悖之徒摁死,不然他們士人的威信必然會受到巨大打擊。
臣權和皇權一直都是對立的,而現在雙方的籌碼不對等,女帝必然會藉機攫取利益。
趙鼎比任何人都明白,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那位有多可怕。
那簡直是天生的帝王,權謀手段帝王心術無一不精,心境也極為堅韌,能洞察政治的本質,也知曉君臣關係的根本。
聖賢之道那一套她根本就不信,只會將之用作純粹的統治工具,讓別人去信。
她歷來只信帝王之道。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今年才二十歲啊!
這樣一個天生的政治怪物,他根本不敢小看分毫,不然分分鐘就會步入先帝留下的那位顧命大臣的後塵,成為女帝踏上無上皇道的墊腳石。
此時的他甚至開始懷疑,女帝如此縱容陸平,根本不是看在蕭染的份上,而是利用他挑出律法上的漏洞針對士人,以此逼他們低頭。
不然再怎麼關照蕭染,也不會做到這份上才對,更何況蕭染如今已經退凡,還手握最強靈裝,擁有先帝和先皇后唯一的嫡親血統,對她的皇位本身就有所威脅。
一想到這些,趙鼎便不由得眼神一凝。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這女帝也太可怕了,居然算計到這種地步,不僅把他們逼到這份上,還把自己給摘了出去,惹得天怒人怨的人是陸平,而陸平天然就是蕭染的人,就算後面陸平出了什麼事,那也是蕭染的損失。
女帝幾乎一丁點損失都沒有。
“閣老。”
思索間,一旁的王炳文神色凝重地詢問道:“若陛下真要如此,那我等該如何是好?”
文官代表的是全天下士紳的整體利益,不是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身處局中,所有人都被龐大的利益集團所裹挾,一旦決策有誤,那就不只是讓皇帝厭棄這麼簡單了。
話音落下,其他人也紛紛看向趙鼎,顯然是把他當成了主心骨。
自從蕭婧掌權以來,他們文官的日子就不怎麼好過了。
蕭婧對權力極為敏感,尤其是軍權,無論是金麟衛還是總督府,都被她死死攥在手裡,容不得旁人有絲毫染指,而金麟衛一旦勢大,文官的日子怎麼可能好過?
現在女帝又搞這麼一手,他們一時間竟有些進退兩難,手足無措。
“走一步看一步吧。”
趙鼎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咱們如今還不知道陛下的態度,等面君以後再說。”
聞言,眾人雖然依舊憂心忡忡,但還是點了點頭。
不管怎麼樣,都得先見到女帝再說,在面君之前說什麼都是扯淡。
女帝明顯是故意晾著他們,說不定還想讓他們在心浮氣躁中自亂陣腳,但即便知道這些,他們也難以靜下心來。
現在外面還時不時傳來巨大的動靜,雖然知道陸平他們大機率是在報復三法司的官員,部分三法司官員已經把家人轉移走,但這些動靜還是讓他們一陣心神不寧。
誰都不敢確保陸平不會波及其他人,也不敢確定陸平不會斬盡殺絕,追殺逃出府中的家眷。
有數百年曆史的周家已經徹底成了歷史,誰敢保證自己不會成為下一個周家?
只要這個瘋子還在外面肆虐,他們就得一直提心吊膽,不斷在心中祈禱。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面天色漸晚,而且整整一個時辰都沒有再傳來動靜,紫宸殿的大門才終於緩緩開啟,而後一個紅袍太監走了出來。
“陛下有言,宣:內閣首輔趙鼎、次輔吳立春以及六部尚書進殿。”
聞言,眾人不由得面色一緊。
來了!
趙鼎和吳立春,以及六部尚書同時深吸一口氣,而後面色頗為沉重的朝那太監拱了拱手。
很快,在那太監的引領下,一行八人步入紫宸殿。
來到御書房時,他們便看到蕭婧正側躺在龍椅上,手肘撐著椅子扶手,手背支撐著那彷彿是在詮釋“完美”這個詞的無暇臉頰,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莫名的鬆弛感。
“微臣參見陛下!”
眾人不敢多看,紛紛朝蕭婧躬身行禮。
蕭婧很是隨意地抬起手,對他們擺了擺,語氣頗為慵懶地道:“免禮。”
“謝陛下。”
眾人起身後,蕭婧抬起手,對身旁幾個扇風納涼的侍女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都退下,而後莫名眯了下眼睛,淡淡道:
“你們都是為忠義侯的事來的吧?”
這話明顯是明知故問,但眾人還是老老實實地回應道:“是的,陛下,還請陛下降旨,讓忠義侯即刻停手。”
“忠義侯鬧出的動靜太大,如今聖京之中人心惶惶,再這麼下去,怕是會引起動亂,後果不堪設想。”
“陛下,剿賊也需注意方式和影響,豈能如此不管不顧?”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絕口不提陸平利用律令漏洞報復三法司的事,畢竟這事是他們不厚道在先,被人抓住痛腳,捱了打,那就得認。
如果換做其他皇帝,他們還敢忽悠一下,但面對的是蕭婧這個一年多就把曾經囂張跋扈的顧命大臣弄死,然後上位親政的狠人,他們嫌自己命長了才會在她面前耍那些侮辱智商的小心思。
如今朝堂上基本都是人精,那些膽敢小看女帝的人墳頭草基本都長出來了,他們可不想成為下一個。
目前這個局面對他們極為不利,既然如此,那就得老老實實上牌桌,用大家都認可的遊戲規則行事。
蕭婧自然能聽出他們的意思,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
“金麟衛代行皇權,緝拿逆賊本就是職責所在,所有人,包括官府中人,全都有配合金麟衛行事的義務。”
說到這裡,她輕輕提起手,輕掩朱唇,打了個哈欠。
“忠義侯身為南鎮撫司鎮撫使兼城寧所千戶,有臨機決斷之權,可相機行事,既然他這麼做了,那就有這麼做的道理,說不定賊人的危害更甚於引起的動亂。”
“朕若下旨阻止,一旦壞了大事,爾等誰能擔責?誰又承擔得起?”
這話一出,眾人頓時面色一凝。
他們拿聖京的安危說事,想以安定人心為由阻止陸平,女帝反手就以賊人的危害給堵了回來。
女帝的話是有道理的,而且皇帝金口玉言,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哪能真的跟皇帝硬剛?
皇帝不佔理的時候才叫勸諫,皇帝要是佔理,這時候頂嘴那叫以下犯上,妥妥的大不敬。
方才一直沒說話的趙鼎無奈地嘆息一聲,終於緩緩開口:“陛下,微臣有事啟奏。”
蕭婧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趙閣老請說。”
趙鼎拱了拱手,而後說道:“陛下,微臣認為,官府中人辦案所造成的人員傷亡和損失皆無需負責這一條法令漏洞極大,需立即改弦更張,否則貽害無窮。”
聽到這話,周圍的人頓時忍不住攥緊拳頭。
他們都明白,趙鼎這是覺得沒必要跟女帝打機鋒了,以女帝的心智,無論他們怎麼扯大旗,最後都會變成毫無意義的廢話。
與其如此,還不如直接開門見山,擺出述求,拿出籌碼。
該交換利益就交換利益,該妥協就妥協,該怎麼談就怎麼談。
談到雙方都能接受對方開出的條件為止。
蕭婧終於抬起眼眸,深深地看了趙鼎一眼,而後撐起上身,端坐在龍椅上,一副準備認真起來的模樣。
“哦?”
她雙手手肘撐在桌子上,發育得有些過頭的地方抵在桌子邊緣,十二道玉旒遮住了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她此時的眼神和麵色。
無法對她察言觀色,自然無法透過情緒試探她的底線。
“有意思,之前三司會審鄒曲一案時,你們怎麼不說這法令有漏洞?是那上千名枉死的軒炎百姓無法讓你們有所觸動,還是刀子割到身上的肉了,才感覺到痛,所以想要儘快包紮止血?”
聞言,幾人臉色頓時變得有些不好看。
女帝這是拐著彎罵他們身為朝廷命官,居然絲毫不顧及蒼生百姓。
甚至說他們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雖然一個髒字都沒有,但他們還是有種狗血淋頭的感覺。
趙鼎倒是面不改色,只是恭恭敬敬地躬下身,一臉誠懇地道:“陛下教訓的是,都怪臣等思慮不周,未能及時察覺如此大的漏洞,以至釀成諸多慘劇。”
“臣等自知罪該萬死,甘願領罰!”
有他帶頭,其他人反應過來後,頓時紛紛低下腦袋,附議道:“臣等甘願領罰!”
蕭婧眼中悄然閃過一抹寒芒。
“諸卿倒是明事理。”
“陛下謬讚。”趙鼎甕聲道:“臣等愧不敢當。”
“呵...”
蕭婧莫名笑了一下,接著緩緩道:“既然如此,那就罰爾等兩年俸祿,有恩蔭者全部取消,下一代不得考取功名,即便已經取得功名,也不許在京為官。”
“已入仕為官者,延長考評期限至九年,中間若有差錯,即刻貶謫。”
聽到她這麼說,所有人同時眼神一顫,就連趙鼎面色都變了。
“陛下...這,是不是太重了?”
蕭婧好看的眉梢微微一挑。
“趙閣老,你可莫要怪朕,出了這麼大的紕漏,朕不得不懷疑諸卿的能力,而卿等家中子孫受卿等言傳身教,才學秉性實難言之,朕...身負江山社稷,用人必須慎之又慎。”
聞言,眾人不由得心頭火起。
一人不賢,全家不用?
陛下這也太過分了吧?
有必要做到這份上嗎?
幾人互相對視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不忿,但趙鼎在沉思片刻後,還是咬了咬牙,沉聲道:“陛下言之有理,微臣認罰!”
“趙閣老,您...”
王炳文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趙鼎,顯然是沒料到趙鼎居然就這麼應下了。
要知道趙鼎可是有兩個兒子在外為官,就等這次考評結束立馬調回京中任職的,似錦前程近在眼前,他難道一點爭取的打算都沒有?
然而還沒等他說完,趙鼎便面無表情地對他微微搖頭,示意他別再說下去了。
王炳文雖然很不理解,但還是閉上了嘴。
蕭婧頗為詫異地看了趙鼎一眼,而後眼中悄然閃過一抹凝重。
這老狐狸...
隨後她轉過頭,看向另外幾人。
“你們呢?”
被皇帝催促,其他人還是選擇相信趙鼎的判斷,咬著牙應了下來。
“臣等甘願認罰。”
“很好。”
蕭婧轉過頭,看向一旁的蘇婉兒,面無表情地道:“婉兒,擬旨吧。”
“是,陛下。”
蘇婉兒開啟一枚金色的卷軸,提筆就往上面書寫。
在她落筆的同時,蕭婧回過頭,看向趙鼎,再次開口:“至於趙閣老你方才說的,改弦更張,朕記得,這條律令是太宗皇帝親自擬定的,是祖宗成法。”
“你們不是常說祖宗成法不可輕動麼,現在怎麼可以動了?”
“給朕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