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狗咬狗一嘴毛
李賢執黑子懸於棋盤之上,對面王勃攥著諫章的手指節發白。
“殿下,這半月又有七州刺史被鎖拿進京。”
王勃展開絹冊,墨字密密麻麻如蟻群,“廉政司現在連“贓滿十匹”也查,大理寺根本插不上手。長此以往……”
“子安。”
李賢落子截斷他的話:“工部侍郎鄭元昌宅中搜出三百匹蜀錦,胡椒八百餘斤,可有一匹錦緞是栽贓?”
見王勃搖頭,李賢又笑道:“那藍田縣令私佔民田六百餘畝,逼迫四十餘戶百姓,傾家蕩產,案卷裡畫押的百姓指印,可是周興按著他們按的?”
銅漏滴答聲中,王勃忽覺後背發涼。他這才注意到太子袖口露出的半截奏摺——那分明是廉政司獨有的紫紋綾封皮。
“殿下,今日又有三名東宮屬官被廉政司帶走。”
王勃的聲音發緊:“罪名是‘貪墨春闈修繕錢糧,可那筆錢分明是……”
“是孤讓他們動的。”
李賢截斷話頭,突然輕笑道:“母后不是要查賬嗎?傳話給周興,就說東宮自查出太樂署另有三千貫虧空,明日主動押送犯官去御史臺。”
王勃愕然抬頭,卻見太子抽出一冊賬簿,硃筆在“太樂令趙瑗”名下重重一勾,此人正是皇后安插在東宮的耳目。
李賢其實非常清楚,周興等酷吏的“依法辦案”具有諷刺性:《舊唐書·酷吏傳》載其“按劾不枉”,但選擇性地只查政敵。正如陳寅恪所言“非無贓罪,唯問立場”
李賢也是周興等酷吏打擊的重點物件,李賢現在正要藉著周興的手,把武則天安插在東宮的耳目清理掉,至於說,周興會不會事先向武則天彙報,那就看武則天是如何抉擇了。
李賢接著道:“子安,把這個條臣,找機會遞給劉景先!”
“殿下,這是……”
李賢淡淡地笑道:“御史臺可以新設政院監察百官,大理寺也可以增設一個冤案巡查使,百騎司也可以增設一個特別調查科……”
武則天利用廉政司專門打擊政敵,已經引起朝臣的恐慌,現在無論是大理寺的冤案巡查使,還是百騎司的特別調查科,都有監督廉政司的職能,這樣以來,朝臣們肯定會同議這個提議。
簡單來說,李賢是準備在大理寺和百騎司,再複製一個廉政司。
當然,對於這兩個新設部門,李賢的意見是隻有調查權,沒有執行權,即便是發現犯罪行為,也要轉交給大理寺或刑部負責,當然了,對於大理寺,特別調查科和冤案巡查使也有監督權。
李賢可不想人為的製造權力衝突,無論是廉政司、還是特別調查科包括冤案巡查使,都是李賢丟擲來的骨頭,吸引大部分人的注意。
這個時代最大的問題不是權力分散,而是權利過於集中,比如縣尉領導的部門不僅僅要負責治安、交通、刑偵、同時還要負責監獄、消防、環境衛生、市容市貌等工作。
一個人的權力過大,而且沒有監督,想不滋生腐敗都困難,人性這個東西,最經不起考驗。李賢雖然明知道這樣不太好,但是也沒有分散權利的想法,畢竟縣尉屬於朝廷命官,而下面的小吏則歸為地方豪強,如果沒有這麼多權力集中一身,光依靠後世的分散制度,是對抗不了地方豪強的。
大唐的司法部門的官員編制人數太少,根本就不足以監管全國大案,狄仁傑在擔任大理寺少卿的時候,就在短時間內,處理了一萬多件積壓案件,這也是神探狄仁傑的由來。
事實上,大理寺少卿這個官職,只是狄仁傑一生履職中,極小的一部分,而且是時間非常短,前前後後不到一年,僅十個多月時間。
十一月底,廉政司地牢的腥氣滲進磚縫。
周興撫摸著新制的鐵枷,對瑟瑟發抖的洛陽司倉參軍元景忠溫言細語:“元參軍別怕,您那八十匹賄絹的案子……咦?怎麼尿褲子了?”
周興突然變臉,枷鎖“哐當”砸在地上:“上個月修改《職制律》的詔書沒看?現在贓滿五匹即流三千里!”
隔壁囚室突然爆出淒厲慘叫。
透過柵欄,可見一襲石榴裙掠過血泊。葉紅衣提著滴血的裙角邁過昏厥的犯人,將供狀遞給周興:“娘娘說,這份名單上的人,冬至前必須有個了斷。”
葉紅衣轉身離開,元萬頃就大步走進來。
“四郎,四郎,救我……”
被嚇得尿了褲子的元景忠,看著元萬頃進來,急忙大叫起來。
元萬頃看著元景中十指指甲全部被扣掉,鮮血淋漓,特別是身上可以說休無完膚,這一幕,讓元萬頃腦門直突突。
“周興,放人!”
周興可絲毫沒有把元萬頃放在眼裡:“抱歉,元御史,此人乃是要犯,已經招供,元御史莫非想要徇私舞弊不成?”
元萬頃拿著供詞,朝著周興臉上吐口水:“彼其娘之,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們洛陽元氏是差那八十匹絹的人家?”
周興也意識這份供詞有貓膩,他無法釘死元景忠,不過,現在已經得罪了元萬頃,就算放了元景忠,雙方也結下了仇。
“周某也是奉命行事,元御史要想放人,還請請示娘娘的旨意!”
元萬頃碰了一個軟釘子,轉身離去。
周興臉色陰沉下來:“元參軍,你說說,洛陽倉裡的五百副甲冑哪裡去了?莫非你們元氏準備謀逆?”
元景中大叫:“你是構陷……”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周興道:“來人,上刑!”
就在因為元景中的案子,廉政司的內鬥正式爆發。
周興地將卷宗摔在案上,陰冷地盯著元萬頃:“元御史,這名單上的人,可都是娘娘親筆勾畫的。你三番五次阻撓拿人,莫非……心中有鬼?”
元萬頃眼皮都不抬,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周御史,按《唐律》,五品以上官員需經三司會審。你這般越權拿人,是想替娘娘背個‘壞法’的罵名?”
“你……”
周興猛地探身揪住元萬頃的衣領。
下一瞬,他眼前天旋地轉。
元萬頃反手扣住周興手腕,一個過肩摔將他狠狠摜在地上。周興尚未爬起,元萬頃已一腳踹向他胯下……
“嗷……”
慘叫聲中,劉禕之“恰好”打翻硯臺,墨汁潑了周興一臉;範履冰“慌忙”上前拉架,卻暗中踩住周興袍角。
得到雙手解放的元萬頃,右一拳,左一腳,打得周興慘叫連連。
等眾吏員“好不容易”將二人分開時,周興已蜷縮如蝦,滿嘴是血,兩顆門牙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這一次並不是朝臣與廉政司發生嚴重的衝突,而是廉政司內部的北門學士,與周興等草根出身的廉政官員產生了衝突。
武則天在建立北門學士這個團體的時候,選拔的都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仕人,也就是出身世族或寒門的名士。
就像著名的元萬頃,他是洛陽人,也是鮮卑族,祖上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元萬頃就是拓跋燾的七世孫,在唐朝也是僅次七宗五姓的二等豪門。
至於說像劉禕之,他的父親是弘文館學士劉子翼,也是清流中的清流,苗神客更是武則天的心腹謀士之一。
他們都屬於清流,他們本身沒有多大的權利,只負責修書,還是李賢推薦他們掌握廉政司,擁有監察百官之權,因為權力的鬥爭,他們與周興等人的矛盾越來越深。
直到周興將矛頭對準了元景忠,並且構陷元景忠謀反,元萬頃就瞬間爆發了,如果讓周興得逞,元景忠被夷三族,這三族之內,就包括他元萬頃。
門下省政事堂值事房。
尚書右僕射戴至德指尖輕叩案几,青瓷茶盞中的水汽嫋嫋升騰,映得他眉間溝壑更深。對面,中書令郝處俊垂眸啜茶,白鬚微顫,似在斟酌詞句。
“郝公明鑑。”
戴至德終是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廉政司這月又拿了十二名五品以上官員,連戶部侍郎崔玄策都下了獄。如今三司會審形同虛設,案卷直送立政殿……這哪還是御史臺的差事?分明是……”
戴至德喉頭一滾,嚥下後半句。
郝處俊擱下茶盞,盞底與檀木相觸,一聲輕響如更鼓。
“狄仁傑前日審藍田縣令案,人剛提到政院,當夜就“認罪自盡”了。”
郝處俊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畫了道弧線,“周興現在查案,連《永徽律》裡的“三十匹”都嫌麻煩,直接按“謀逆”論處。”
窗外忽有風過,吹得燈焰猛地一歪。兩人影子在屏風上陡然拉長,像兩隻被掐住脖頸的鶴。
“元景忠?”
戴至德道:“元白澤的七子,元萬頃的七叔?”
“然也!”
“戴相,郝相……打起來了!”
小吏跌跌撞撞衝進來:“戴公!出大事了!周興在政事堂被元萬頃打了!聽說蛋都碎了!”
“哦?”戴至德忽然撫掌大笑,“打得好!狗咬狗,一嘴毛!”
郝處俊捻鬚搖頭:“元萬頃這廝……當年隨李勣徵高句麗,一人夜踹敵營,拎著三個高句麗人的腦袋回來下酒。周興找他動手,活該挨這一腳。”
戴至德冷笑:“北門學士和廉政司鬥得越狠越好。最好明日武承嗣再和周興打一場,那才叫熱鬧!”
東宮,同樣也接到了廉政司廉政御史大打出手的訊息,直到這個時候,王勃才意識到,李賢佈局之深。
李賢輕笑一聲:“元萬頃這一腳,倒是替孤試出了水深。”
王勃不解:“殿下何意?”
“周興是母后的刀,元萬頃是母后的筆。”李賢指尖輕敲案几,“刀筆互戕,說明母后身邊……已經開始亂了。”
他忽然起身:“傳孤令,明日大朝,奏請修訂《鬥訟律》——凡朝官鬥毆者,無論品級,皆罰俸半年,禁足思過。”
王勃愕然:“這不是幫周興解圍?”
李賢眸中寒光一閃:“不,這是逼母后二選一——要麼保周興,寒了北門學士的心;要麼棄周興,折了廉政司的鋒。”
立政殿內,葉紅衣報廉政司大堂廉政御史鬥毆一事。
武則天正在批閱奏摺,聞言筆鋒未停,只淡淡道:“周興的牙,撿回來了嗎?”
“回娘娘,撿回來了,但太醫說……接不上了。”
“嗯。”武則天硃筆一勾,在某份奏摺上畫了個叉,淡淡地笑道:“傳旨:周興養傷期間,廉政司暫由丘神勣執掌。元萬頃罰俸三月——就說他御前失儀。”
葉紅衣小心翼翼地問:“那劉禕之他們拉偏架的事……”
武則天終於抬眼,唇角微揚:“他們不是一直說‘按規矩辦事’嗎?這次,就按規矩辦。”
葉紅衣認真地道:“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