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六郎回來再說
長安,太極宮,太液池遊船上。
李治和劉仁軌正在御舟之上對弈。李治執白,劉仁軌執黑。
李治臉上露出苦思之色,他啪地落下一子。
劉仁軌哈哈大笑道:“扳定,黑勝七子。”
李治對劉仁軌甚是無語,他其實並不喜歡劉仁軌,不僅李治不喜歡,就連唐太宗李世民一樣不喜歡,當然李世民其實再不喜歡,對劉仁軌就像對魏徵一樣,對他的恨,只保留在心裡,對他的讚賞,卻大肆宣揚。
李世民雖然讚賞劉仁軌,卻沒有重用劉仁軌。
李治不重用劉仁軌,那是因為劉仁軌真不守規矩,在貞觀二十一年,李世民自感時日不多,升劉仁軌為正五品上階的給事中。李治繼位以後,劉仁軌當時死咬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的李義府。
李義府雖然是一個口蜜腹劍的小人,人中不堪,可事實上他是李治鬥長孫無忌的急先鋒,也是李治的心腹重臣,更何況當時長孫無忌仍在,劉仁軌對付李義府就充當了長孫無忌的幫兇。
從好的角度來說,劉仁軌是正直,從皇帝的角度來說,劉仁軌這貨是看不清風向,官場其實並不是一個非黑即白,非對即錯的地方。
任何事情,都無法分出對錯是非,也沒有絕對的對錯是非,武德年間,李世民還是秦王的時候,劉仁軌是陳倉縣尉。當時,折衝都尉魯寧驕縱違法,劉仁軌於是用刑杖將他打死。
李世民勃然大怒,因為這個折衝都尉正四品官員是李世民的人,當時正值太子李建成,與秦王李世民鬥得死去活來,偏偏劉仁軌出手就幹掉李世民的折衝都尉。
這讓李世民非常生氣,唐初的時候,制度不規範,唐朝屬於令出多門,以官員委任為例,秦王李世民、太子李建成、皇帝李淵,包括平陽公主,都有權力任命地方官員,而且朝廷還承認。
李世民當時為了搶奪更多官職和位置,本身讓這個魯寧就是搶位置的,結果被劉仁軌給直接打死了,而且官職落到了李建成手裡。
李世民憤怒地說:“一個縣尉竟打死了我的折衝都尉,這能行嗎?”
劉仁軌回答:“魯寧侮辱我,我因此殺了他。”
李世民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裡咽,他認為劉仁軌剛毅正直,不僅不加懲處,反而提拔他為咸陽縣丞。
就像李賢殺了賀蘭敏之,對於李治而言,他損失一條好狗,對於武則天而言,她則是除去一個心腹大患。
李治咬咬牙道:“朕輸得起,再來!”
劉仁軌重新開局,與李治對弈起來。
一般大臣跟李治這個皇帝對弈,多少會留點情面,可劉仁軌卻不一樣,他一開始就是針鋒相對,步步緊逼,他李治這個皇帝急得額頭冒汗了。
劉仁軌淡淡地道:“陛下,金角銀邊草肚皮,關中、巴蜀、甘涼、河東……天下形勝有其四,吐蕃先佔銀邊,後得金角,已經初具王霸之業,陛下你說,是也不是?”
李治略作思考,也意識到了劉仁軌所指,如果是三年前,不,哪怕是一年前,英國公李績還活的時候,李治豈能怕打仗?
他那個時候,既有蘇定方,也有李績,這兩位都是萬里挑一的傑出帥才,而且他們兩位是天策府舊臣,資格老,威望高,所有軍隊,如臂指使,絕對不可能出現郭待封不聽薛仁貴將領的情況。
那個時候,李治絲毫不擔心吐蕃,可現在他還真擔心起來。
李治嘆了口氣道:“自家人不說客氣話,先帝留給朕的這份家業,可謂是兵精糧足,現如今朕,無事時看著尚可,一旦事到臨頭,總是捉襟見肘,兵不精,糧不足!要練兵……要治國……朕難啊!”
劉仁軌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李治和李世民不一樣,李世民在世的時候,他雖然打擊山東世族,重用關隴貴族,那是因為李世民本人就是關隴貴族的話事人,長孫無忌是老二。
在李世民活著的時候,長孫無忌毫無存在感,山東貴族集團以魏徵為首,魏徵雖然與李世民相鬥,但是鬥爭有底線,有原則,在國事上,魏徵從來不含糊,可現如今,大唐的鬥爭,越來越沒有底線的原則了。
劉仁軌嘆了口氣道:“本來吐谷渾夾在大唐與吐蕃之間,可作緩衝,但吐蕃學習曹丕,先聯合蘇毗部,以蘇毗部為前驅,滅掉吐谷渾,現如今吐蕃又佔安西,與高原連成一片,霸業之基已成!”
李治抬起眼睛,看了劉仁軌一眼,又拈起一枚棋子,眼睛望著棋盤,口中漫不經心地說著話:“朕登基二十一年,錢糧一年比一年緊,這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先帝的時候……看著別人幹,總覺得沒什麼……現在自己坐了朝堂了,才知道艱難……”
李治望著劉仁軌,壓低了聲音:“賦稅……一年比一年艱難!”
大唐的朝廷,就好像是一個股份制的大企業,李家是董事長,山東貴族集團和關隴貴族集團是兩大股東,在企業開創之初,股東們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現如今,他們這些股東開始分潤分紅,朝廷給還是不給?不想分紅也得分,不想就會鬧出亂子,就像這一次的江淮水災。
江淮水災即天災,也是人禍,也是李治重用的山東貴族集團給他的逼宮,他回過頭再想以關隴集團制衡山東集團的時候,卻發現,關隴集團如同爛泥,已經扶不上牆了,唯有楊氏一族,可偏偏楊氏若是一家獨大,又會形成以長孫無忌一樣的龐然大物。
這讓李治對弘農楊氏想用,又不敢用。
劉仁軌淡淡地道:“賦稅……一年比一年艱難,難也不難,難者不能,能者不難!”
李治望著劉仁軌道:“正則有辦法?”
劉仁軌道:“我大唐以租庸奠天下之根基,以錢幣收四海之資財!”
李治苦笑道:“可鑄錢總要有銅吧?可大唐缺銅,錢從何來?”
劉仁軌淡淡地道:“高麗有銅,而且還有很多銅,臣當年鎮守高麗,得見高麗銅礦……”
……
立政殿,武則天寢宮之內。
葉紅衣向武則天彙報道:“以租庸奠天下之根基,以錢幣收四海之資財……這是劉仁軌的原話!”
武則天點點頭道:“這個劉正則(劉仁軌)非一介武夫可比啊……”
葉紅衣道:“娘娘……”
“本宮知道你想說什麼,現在不急於一時!”
武則天現在也非常鬱悶,李義府死後、許敬宗退相位致仕,她有朝中的力量大損,很多事情根本就辦不成。
戴至德、姜恪、張文瓘、閻立本、李敬玄都是李治的人,一個郝處俊在政事堂孤掌難鳴,現在可是武則天最難的時期,甚至比當初上官儀鼓動廢后之時更難,那個時候,武則天手中有人,打不了鬥就是了。
誰怕誰?
武則天道:“萬事萬策,等六郎回來再說!”
武則天手中巴拉巴拉,發現她除了重用李賢這個兒子,好像別無選擇,雖然調回了武承嗣,可武承嗣只是一個廢物,用他噁心人還行,辦事,那絕對是不行的。
長安城,雍王府。
集雲社大掌握楊盈秀驚訝地望著眼前的中使:“我家大王不在!”
中使笑道:“咱家省得,這聖旨是下給娘子的!”
楊盈秀難以置信地道:“給我的?”
“楊氏接旨!”
楊盈秀急忙端正身子,一臉嚴肅。
中使抑揚頓挫地道:“大唐皇帝制曰,……朝廷褒顯群臣,爰及厥配,良以伉儷之道,內外相成,恩宜均焉。爾雍王府良人楊氏,恪修婦道,克相乃夫。夫位既隆,爾宜並貴。茲特晉封為孺人,茂膺寵光,益敦儆戒……”
楊盈秀愣住了,她難以置信。
朝廷居然下旨,晉她為正五品孺人,雖然說楊盈秀出身弘農楊氏,可問題是她被逼嫁給賀蘭敏之以後,如果賀蘭敏之是暴斃,她以寡婦身份再嫁,那麼還可以藉助楊氏的門第,彰顯她的身份。
可問題是,因為賀蘭敏之一案,弘農楊氏已經與她劃清界限,她就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可憐女人,哪怕她再怎麼做夢,也不敢想光明正大成為李賢的孺人。
孺人雖然也是妾,可妾與妾是不同的,她現在是正五品命婦,是可以跟著未來的王妃,參加朝廷重大典禮,也有自己的俸祿,其實古代女人,這份俸祿,就代表著地位。
中使悄悄使了一個眼色,楊盈秀身邊的婢女,捅了捅楊盈秀:“娘子,接旨!”
楊盈秀這才反應過來:“臣妾接旨!”
“恭喜楊孺人!”
手捧著聖旨,楊盈秀哭了。
她確實是不甘心,因為不甘心被命運捉弄,她故意接近李賢,其實也是故意給賀蘭氏一族難堪的意思,賀蘭敏之族上也是豪門,不過早已在賀蘭安石那一代時沒落了,因為賀蘭敏之受寵,賀蘭氏有些中興的架勢。
只是非常可惜,隨著李賢一刀,不僅砍掉了賀蘭敏之的腦袋,也砍斷了賀蘭氏一族想要發達道路。
楊盈秀來到雍王府,賴在李賢府上不走,就是要自賤身分,侮辱賀蘭氏,她現在不是楊氏女,而是周國公夫人,委身李賢,也是把賀蘭氏的顏面放在地上踐踏……
可沒想到,朝廷居然會下一道聖旨,正式冊封她為雍王府的孺人!
顧紫衣躬身道:“恭喜娘子,苦盡甘來!”
顧紫衣當初被武則天送到李賢府上的時候,她其實也想著能夠委身李賢,成為李賢的妾室,萬一將來生個一男半女,也可以享受榮華富貴。
楊盈秀號啕大哭起來。
這段時間,她所受的委屈,在這一刻,盡數釋放出來……
楊盈秀哭了足足一個時辰,直到她的眼淚幾乎流乾,她這才擦擦眼淚,大笑起來:“來人,沐浴更衣!”
現在她有正式的身份了,李賢再想拒絕她,還有什麼理由呢?
等楊盈秀從後院廂房出來的時候,此時的楊盈秀已經容光煥發,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她看著大廳裡禮物堆積如山,她腦袋不自覺地歪向一邊,面色懵懂:“這是怎麼回事?”
一旁的顧紫衣急忙拿出禮品清單道:“這都是各家送來的禮物,大王還未成親,現在府裡應該由娘子做主!”
楊盈秀接在手上,恍然回神,趕忙站直了身子整理著禮單。
“萬年縣南塬別墅,這是弘農楊氏送來的吧?”
顧紫衣點點頭道:“是衛尉少卿送來的!”
衛尉少卿楊思儉就是楊盈秀的親爹,對於南塬別墅,她非常清楚,那裡位於黃渠河畔,唐朝人的別墅與後世的定義不一樣,別墅是指位於祖宅之外的別院。這座宅子臨河而建,亭臺樓榭,宮殿林立,樓閣連綿,花樹繁茂,景色綺麗。
在隋朝建立以後,楊雄歷任左衛將軍、宗正卿,遷右衛大將軍,進封廣平郡王。參與政事,顯貴受寵,與高熲、虞慶則、蘇威並稱朝中四貴,開皇九年(589年)九月十六日,下詔書任命楊雄為司空。外表上好像是提拔他,但實際上是奪了他的兵權。楊雄沒有實際職務,於是楊堅就賜給了楊雄這座宅子。
這座宅子就是興建大興城的宇文愷主持修建,富麗堂皇,大業末年,關中狼煙起來,但是這座宅子卻沒有被亂兵破壞。
別看弘農楊氏是關中第一豪富之家,偏偏農民義軍也知道,楊氏碰不得,隨著唐朝建立這座僭越規格的南塬別院,雖然還在楊氏手中,但是卻無人敢住了,因為這是以王為規格建立的府邸。
楊盈秀淡淡地道:“還知道廢物利用!”
說到這裡,楊盈秀道:“這副金絲明光鎧,是誰送來的?”
顧紫衣道:“太常少卿韋萬石送來的!”
楊盈秀接著問道:“這柄六材雕漆弓呢?”
顧紫衣看了一眼清單道:“左肅機,雍王府檢校長史皇甫公義!”
“這柄百鍊陌刀呢?”
顧紫衣道:“原雍王府倉曹參軍,現任右司郎中韋思謙……”
楊盈秀原本閒散的神色輕斂,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她喃喃道:“關中豪門都來了,大王這是要被大用了嗎?”
顧紫衣搖搖頭道:“奴婢不知,不過大王要回來了!”
楊盈秀想了想道:“想必陛下的封賞今天倒是能進門了,把前面院子灑掃一番……”
“遵命!”
雍王府家令許多錢是所有人中最失落的那一個,他本來是王府裡的大總管,大事小事,都是他管著。
可是隨著楊盈秀成為集雲社大掌櫃,許多錢掌握的錢糧之權就從他手中分走了,現在他只能管著王府裡平時的吃穿用度。
隨著楊盈秀成了王府孺人,李賢不在,楊盈秀就是女主人,許多錢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管事,連內務權也沒了。
許多錢看了看自己,長長嘆了口氣,自己要是女人就好了。
就在許多錢浮想聯翩的時候,楊盈秀走到許多錢身邊,抬手朝著許多錢打去:“掃地都不會啊,養你何用?”
許多錢管賬期間,手腳極為乾淨,黑了李賢不少錢,如果不是因為許多錢是李賢的家令,她早就把許多錢打死了。
要收拾許多錢,還需要等李賢回來。
許多錢非常委屈,一邊如同幽怨的小媳婦,一邊拿著掃把開始掃地。
與此同時,李賢乘坐的馬車,也來到長安門城門口、
李賢呼吸著長安的空氣,大笑道:“本王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