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必誓死捍衛之
立政殿內,武則天從開始到結束,一言不發,她盯著李善所書,李賢簽名的奏摺,沉思無語。
夜色深沉,大雨如注,一道閃電劈過。飛簷之上,雨水嘩嘩流下,像一道小瀑布。
偏殿內的桌子上擺著四樣小菜,兩葷兩素。
葉紅衣給武則天盛了一碗米飯,武則天自己也盛了一碗,遞給葉紅衣。
葉紅衣受寵若驚,躬身接過,拿著筷子感慨道:“娘娘總理朝政,自奉卻如此節儉,真讓奴婢感佩!”
武則天笑笑道:“聖人傳下的惜福養生之道,晚上本就不方便吃太多東西!平日裡這些,本宮都吃不完,今日好在是你來了,還能陪著我一起用些,也省得靡費糧食!”
葉紅衣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一名官宦邁著小碎步跑過來。
武則天微微皺起眉頭。
小官宦躬身道:“娘娘,陛下來了!”
武則天立即起身,低聲衝葉紅衣道:“撤下去,通知膳食監,把酒肉準備好!”
武則天與李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飲食風格,李治喜歡吃肉,而且是無肉不歡,這一點上,李令月很好地遺傳了李治的基因。
武則天的諸子女中,唯有李賢近來喜歡素食,行為似乎是在學習武則天,事實上,李賢只是在後世養成了良好的飲食習慣,他是機關辦公室副主任,身材不能太臃腫,形象不好,若是領導幹部,挺著大肚子,沒有人說什麼,可是一個服務領導的下屬,過於肥胖,給印象不好。
儘管有身邊的官宦打著傘,可李治依舊被雨水打溼了臉。
武則天急忙遞上熱巾帕,巾帕就是唐朝的毛巾,而且是用棉花紡織而成,只是因為棉花現如今沒有完全推廣開來,屬於上流人士奢侈品。
李治伸手接過巾帕,擦擦臉笑道:“有這場雨,關中大旱可緩解……”
武則天又端過來一碗藥茶,捧給李治:“陛下,先暖暖身子!”
李治接過藥茶,淡淡地笑道:“二孃,你也坐!”
武則天笑道:“今日姜相自請出鎮涼州,陛下為何……”
“還沒有到時候!”
李治聽到這話,隱隱有些不悅:“如今吐蕃兵馬未退,河湟戰事未明,在這個時候,京城防務才是第一位的,可那些狗東西,居然還在黨同伐異,全部該死!”
武則天道:“六郎沒有明旨,也無魚符,貿然插手涼州兵馬,豈不是給山東一黨製造攻訐之口實?”
李治望著武則天道:“六郎果真是去秦州行商?”
武則天道:“陛下的意思是……”
“這未免太巧合了!”
武則天道:“六郎麾下有一個校尉叫郭懷亮,他是前安西都護郭孝恪之孫,郭待詔之子,郭待封之侄,想必正是因為如此,六郎才想著藉機低價收購河湟軍資,這算是歪打正著,無意間發現郭待封不遵軍令,輕敵冒進……”
其實,武則天根本就相信李賢的這個解釋,李治其實也不相信,當初任命薛仁貴為邏娑道行軍大總管,以郭待封副之,其實就是為了制衡薛仁貴。
畢竟薛仁貴掌握著十數萬大軍,無論薛仁貴是不是李治的人,這是慣例,結果,制衡的時候出了差錯,好在李治還要點臉,裴行儉替他背了鍋,只是降級,而不是嚴懲,把裴行儉調任涼州大都督府當司馬,也是用他之長。
裴行儉以明經科考試中選,並得名將蘇定方教授用兵奇術,他最擅長的其實是軍事,調裴行儉為涼州大都督府司馬,限他五日之內到達涼州,就是讓他李賢出力。
其實五日之內能不能抵達涼州?答案是可以做到,不過裴行儉要受罪,採取連續驛站換馬的方式,每個時辰行四個驛站,一天一夜之內,極限情況下,可以跑四十八個驛站,上千裡。
立政殿內,上演了夫妻和諧,其樂融融的一幕。
已經好幾年沒有留宿在立政殿的李治,破天荒地留宿立政殿,
男人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其實李治也不例外,可問題是,為了江山社稷,他不得硬著頭皮,賣力討好武則天。
現在大唐朝廷有四方勢力,簡單來說,就是兩超多強,最大的一股勢力是山東貴族集團,在山東集團內部,以五姓為首,其次是關隴貴族集團,在關隴集團內部,京兆韋氏以及弘農楊氏、京兆杜氏、隴右李氏為首。
其他之外的強勁勢力,就是寒門,唐朝雖然有了科舉制,可是這個科舉制度就是一個大坑,公卿大臣們竟然還有權“公薦”,王公貴胄、朝廷大臣可以在開考前向主考官舉薦士子。也就是說,如果我覺得他行,這樣他中的可能性就加分了。
寒門,並不是透過科舉制度上來的官員,而是指家道中落的家族,這裡面以秦王府諸將為代表,比如說尉遲敬德、程咬金、李績,侯君集、馬周,也包括戴至德的嗣父戴胄等人,也有現在的薛仁貴等人。
他們這些家族,是大唐現有的多強之一,說聞喜裴氏、清河張氏、洛陽陳氏等屬於強勢崛起的家族。
其次還有不成氣候的武則天一黨,這裡面最傑出的代表,李義府和許敬宗,隨著李義府死了,許敬宗致仕,現在的武則天勢力也減弱,不過,武則天的勢力是不容小覷的。
李治不希望武則天趁機打擊戴至德,雖然戴至德與山東一黨關係親密,但是他並不是山東貴族集團的核心,江淮水災,李治已經敲打了山東一黨,大非川失利,戴至德更是威信掃地,山東一黨勢力大衰,被迫要向關隴一黨讓步;
李治再賣力,可畢竟他的身體早就被掏空了,年齡在那裡放著,武則天被李治搞得不上不下,好在武則天比較懂人情世故,讓李治有一種錯覺,他寶刀未老,雄風依舊在……
武則天非常聰明,哪怕李治一句話沒說,她則是明確表示,以江山社稷為重,黨爭必須向天下讓步。
李治非常滿意,決定梅開二度。
雲雨初歇,李治喘著粗氣道:“二孃,此番大非川之敗,關中子弟,折損數萬,打了敗仗,朝廷要撫卹,但是,江淮關中受災,秋糧怕是指望不上了,但又不能不撫卹,否則將士離心……”
武則天道:“楊氏現如今大不如從前,不過楊氏向來體貼,就算是變賣家產,他們也會為君父分憂!內庫還有些錢糧,可拿出三萬貫!”
李治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
烏海城,大雨終於停止。
不等太陽出來,論欽陵急忙率領數百通頰騎兵,踩著泥濘,來到烏海城下,此時的烏海城已經空無一人。
論欽陵望著空空如也的烏海城,長長嘆了口氣:“薛仁貴還真會把握住時機……”
在剛剛下雨的時候,論欽陵其實已經判斷出大唐命不該絕,無論是河口之戰大敗,還是烏海城之戰,都是論欽陵利用誘敵深入的策略,引誘唐軍西進。
要知道大非川海拔只有三千至三千五百米,海拔雖然高,對於唐軍有影響,可影響有限,但是烏海城這邊卻海拔四千至四千五百米,唐軍的戰鬥力大減。
如果不是郭待封戰敗,薛仁貴其實是虛晃一槍就跑,決戰地點是放在大非嶺,那就影響有限了,雖然說三千五百米依舊會有高原反應,可事實上,薛仁貴是四月率軍從關中出發,一個月後的五月初抵達大非川,經過兩個多月的適應,唐軍已經可以適應大非川的氣候了。
贊婆道:“他們糧草斷絕,又能跑到哪裡?他們冒雨行軍,肯定跑不快,咱們追,應該可以追上……”
論欽陵嘆了口氣道:“打仗不是兒戲,誰也難說必勝,貿然開戰,大不智!”
論欽陵雖然率領吐蕃一國之兵來戰,這也是一場豪賭,贏了固然皆大歡喜,若是輸了,吐蕃可承受不住這個後果。
“此戰必須打下去,若不能取悅贊普,只怕我們……”
“只能如此了!”
論欽陵道:“全令,各部拔營,追擊唐軍!”
“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緩緩地衝上雲霄,響徹天際。吐蕃大軍開始出發,馬嘶人喊,亂作一團,經過半個時辰的準備,吐蕃軍隊開始出動。
如果從天空俯瞰,吐蕃軍隊就如同一朵巨大的烏雲,這團烏雲中人喊馬嘶,依稀可見數十萬騎兵正齊頭並進,東望不到頭,西望不見尾,彷彿黃河決堤了,滔滔巨浪浩浩蕩蕩地漫過平原,如同山洪暴發,奔湧而來。
大非嶺,唐軍大營。
這是兩個多月以前,薛仁貴在的時候指揮唐軍將士搭建而成,因為大非嶺缺乏高大的樹木,這座營壘就用泥土做出的壘砌而成,如同一座小型城池,不僅有糧倉,營房,還有橫平豎直的道路、水井、馬廄,就連修繕甲械的工坊也應有盡有,除了營牆不如城牆,但也非常堅固。
在郭待封放棄這座大營前往烏海的時候,吐蕃軍隊對這裡進行了破壞,水井被填平,大量房屋被燒,只不過,房屋框架和營牆還在,修繕起來,事半功倍。
在原本的歷史上,郭待封並沒有第一時間趕到烏海城,在遇到這場暴雨時,薛仁貴還不知道後方大營被端掉了,錯過了最佳撤退的時機。
因為郭懷亮在黑馬河發現了唐軍輜重部隊戰敗,吐蕃人為了追擊郭待封部,甚至來不及打掃戰場,他就燒燬了遺留在戰場上的糧草,這讓贊婆大為吃驚,為了掠奪這些糧草,他們不得不派人打掃戰場。
反而給了郭待封撤退到烏海的機會,再次回到大營,唐軍將士士氣低落,畢竟,糧草幾乎丟光,他們對未來非常迷茫。
薛仁貴從郭懷亮的隻言片語中,發現一個問題,李賢早在一個多月之前就開始準備了,籌備錢糧,僱傭民壯,與弘農楊氏合作。他望著郭懷亮問道:“雍王殿下如何得知此戰必敗?”
“卑職不知!”
郭懷亮道:“大王在秦州籌備了五萬餘貫的糧草!”
薛仁貴道:“這麼說,雍王殿下也沒有朝廷的聖旨?”
“沒有!”
“也沒有朝廷的調兵魚魚符?”
“沒有!”
“雍王殿下想得太簡單了!”
薛仁貴嘆了口氣道:“就算雍王殿下有糧草,也可以徵調兵夫,他沒有機會把這些糧草運過來!”
郭懷亮道:“我家大王能做到!”
“真當吐蕃人是傻子嗎?”
薛仁貴苦笑道:“吐蕃有三四十萬大軍,他們會把大非嶺團團包圍,根本就不會給雍王殿下機會!”
就在說話間,薛仁貴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茶杯裡,茶杯裡茶水盪漾起來,形成一道道微波,薛仁貴的臉色大變:“吐蕃人來得真快,這下好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整個大營頓時被壓抑的氣氛所籠罩,不少民夫都露出了恐懼的神色,而全副武裝計程車兵則迅速集結,準備應戰。
郭待封望著無邊無際的吐蕃大軍,臉色蒼白,艱難地嚥了一口吐沫。
薛仁貴見不少將士臉都白了,皺起了眉頭。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以寡擊眾,拼的就是一股氣勢,還沒打就怕了,再好的裝備也是白給!
薛仁貴望著著眼前的將士們,怒喝:“告訴我,我們是誰!”
“大唐府兵!”
“我們大唐以武立國,大唐府兵是一支鐵血雄師,從立國那天起,我們大唐就沒有輸過,”
薛仁貴朗聲道:“我們頭頂的天,是大唐的天,我們腳下的厚土,是大唐的地,我們身後是大唐的子民,我們……”
眾將士大吼:“我們必誓死捍衛之!”
薛仁貴道:“我們打過無數場惡戰,一次次血流成河,一次次傷亡慘重,但是最終屍體鋪滿戰場的,永遠是我們的敵人!在我們面前,就沒有打不垮的敵人!不管是突厥還是吐蕃,在我們的橫刀面前,他們只有投降或者死亡,沒有任何理由,只因為我們是大唐鋼鐵雄師!”
唐軍將士們近乎癲狂的嗥叫起來:“萬勝!萬勝!”
那打肺裡吼出來的吼聲硬生生壓倒了千軍萬馬奔騰的巨響,所有人的神情都變得狂熱而自信,在他們眼裡,那滾滾而來的吐蕃大軍只是一堆軍功章而已!
薛仁貴鬆了口氣,軍心可用,還有一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