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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壽數終不長

“說來可笑。”

張小凡給李淵重新斟滿酒,一線酒液在月光下如銀絲垂落,“我在山裡住了快十年,不過趕走了幾夥潰兵盜匪,救下了幾撥流民。”

隨手比了個劈砍的手勢,“後來這幫流民就在山下建了個鎮子,非要叫‘嶽鎮’。去年有個書生路過,聽說了我的事,竟在鎮口立了塊‘霸刀峰嶽公庇民處’的石碑。”

竇氏掩口輕笑,腕間金鐲叮咚作響:“妾身聽過往商隊傳言,霸刀峰上有位仙人,能一刀斷瀑?”

“哪有什麼仙人。”張小凡搖頭,倏地從果盤中拈起一粒葡萄。

指間寒芒一閃,那葡萄竟無聲無息地均勻綻開成八瓣,汁水飽滿卻半滴未濺,“不過是...”他話音戛然而止,指尖在石桌面輕輕一叩。

十丈外假山後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

偷聽的小廝只覺耳中如鐘鼓齊鳴,眼前發黑,踉蹌著狼狽逃遁。李淵臉色驟變:“來人!把那...”

“不必。”張小凡擺手止住,“小孩子家好奇罷了。”

他指尖沾著葡萄晶瑩的汁液,在石桌上隨意畫了道蜿蜒的曲線,“倒是你們這府邸,東牆外那棵老槐樹的枝椏該修剪了——方才我進來時,瞥見有人藏在茂密的樹冠裡。”

李淵與竇氏飛快地對視一眼,面色瞬間凝重。

涼亭裡,夜露悄然加重,無聲地打溼了竇氏杏黃色的披帛,她卻恍若未覺。

張小凡突然壓低聲音,僅容兩人聽見:“叔德,幫我找個人。”

他蘸著杯中殘酒,在案面上寫下“祝玉妍”三字,墨跡般的水痕很快被夜風吹得模糊扭曲,“陰癸派的訊息,你應該...”“包在小弟身上!”李淵拍胸脯應道,聲音卻猛然壓低,帶著一絲驚悸,“不過大兄,陰後她...曾與那石之軒...”張小凡眼中精光驟然暴漲!

剎那間,滿園燈火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吞噬,齊齊為之一暗。

竇氏急忙按住丈夫的手腕,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夫君醉了!”她轉向張小凡,神色鄭重:“嶽大兄放心,我竇家在江湖上也有些微末交情。明日我便修書給家兄,他在巴蜀一帶根基頗深...”

“有勞弟妹。”

小凡突然打斷她,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語氣沉緩,字字清晰:“若有人問起,就說我嶽山,找祝玉妍討一筆舊債,讓她速速來見我。”

子夜將至,李淵已醉眼朦朧。他一把扯開衣領,露出胸口一道猙獰的箭疤:“大兄你看,去年秋獵時...”

張小凡猛地按住他倒酒的手,青銅酒壺在他掌中發出不堪重負的輕微呻吟,竟微微向內凹陷變形:“小刀,你身上帶傷,夫婦二人眉間隱伏煞氣,究竟出了什麼事?”

“沒事!能有什麼事!”李淵擺手大笑,笑聲卻戛然而止——張小凡此刻的眼神,冰冷而銳利,讓他瞬間想起父親臨終前那彷彿能洞穿人心的目光。

砰!一聲脆響,旁邊的空酒罈毫無徵兆地炸裂開來!張小凡掌風掠過,四濺的酒液竟化作縷縷嫋嫋白汽,瞬間蒸騰。

“還要瞞我?”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震得涼亭簷角懸掛的風鈴叮噹亂響不休。

李淵如同被抽乾了力氣,孩子般猛地撲在冰冷的石桌上,冠帽滾落在地:“舅舅他...宇文邕那廝不當人子!”

聲音裡壓抑著哭腔和滔天恨意,“滅齊時舅舅為他衝鋒陷陣,打下萬里江山,如今他坐穩了龍椅,竟欲對我舅舅除之而後快...”

李淵猛地抬起頭,眼中遍佈猙獰血絲:“前些時日早朝,那昏君當眾斥責舅舅‘目無君上’,當場褫奪兵符,罰跪殿前兩個時辰!”

竇氏連忙遞上絲帕,卻被李淵一把推開:“大兄可知?上月太醫署突然強令所有外戚宗親呈遞詳細脈案,昨日朝中又傳出風聲,要重新議定‘八柱國’世襲罔替之權...”

他死死揪住張小凡的衣袖,指甲幾乎嵌進布料,“這...這是要掘我們關隴門閥的根基啊!”

張小凡慢條斯理地夾起一片醬色濃郁的鹿脯,褐紅的醬汁滴在石桌上,凝成一灘刺目的暗紅:“你們的皇帝...怕是大限將至了。”

這句話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靜謐的涼亭裡!竇氏手中紈扇“啪嗒”墜地,李淵的酒意瞬間被驚得煙消雲散。

竇氏慌忙揮手,將遠處侍立的婢女全部驅趕至視線之外。“大兄何出此言?!”

李淵聲音繃緊,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摩挲著冰冷的杯沿。

張小凡將杯中殘酒飲盡,輕輕放下空杯:“身強體健的雄主,不會突然變得疑神疑鬼。唯有油盡燈枯、時日無多者,才會急於為身後子嗣,掃清一切可能的障礙。”

他抬手指了指皇宮方向,“宇文邕這些年勵精圖治,選賢任能,更有滅齊蓋世功勳加身,堪稱一代明君。如今突然行此倒行逆施、自毀長城之舉,恐怕...壽數將盡了。”

遠處,三更鼓聲沉悶地傳來,穿透夜色。

一片濃重的烏雲悄然遮蔽了明月,花園頓時陷入一片昏沉的黑暗。

張小凡的身影在暗影中顯得無比高大,輪廓模糊,唯聞一聲輕若無聲的嘆息:“要變天了...叔德,去尋一套《漢書》來,該重讀讀《霍光傳》了。”

李淵如遭電擊,渾身劇震,手中的酒盞再也捏不住,直直墜落!

就在盞底即將觸地的瞬間,張小凡腳尖似有若無地輕輕一挑,那酒盞如同被無形之手托住,穩穩飛回桌面,杯中殘酒漣漪輕蕩,竟一滴未灑。

李淵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眼中閃過巨大的驚疑與掙扎,最終,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終究被他死死嚥了回去。

他端起那杯失而復得的殘酒仰頭灌下,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也勉強掩飾著內心的驚濤駭浪。

張小凡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卻只是沉默。他緩緩起身,負手望向墨黑的夜空:“我會在你這裡叨擾一段時日,替我安排間清淨的客房吧。”

“這...”李淵猛地抬頭,眼中驟然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連聲音都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大兄...你肯留下?!”

竇氏更是喜形於色,連忙起身深施一禮:“妾身這就去安排!東廂的聽雨軒最為清雅,窗外便是瀟湘竹林,離主院也近便...”

“不必講究。”張小凡擺手止住,目光掃過李淵夫婦,“我住西跨院即可。”

他頓了頓,語意悠長地補充道:“那裡...視野開闊,能俯瞰大半個長安城。”

李淵聞言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鄭重,沉聲應道:“就依大兄之意!小弟即刻吩咐下去,將西跨院收拾妥當!”

說著便要起身。“不急。”

張小凡按住他的肩膀,力道恰到好處,不容抗拒,“明日再辦不遲。今晚...”他抬眼看了看天際那輪已西斜的殘月,“我們兄弟,再飲幾杯。”

竇氏心領神會,柔聲道:“妾身去吩咐廚房再備些熱酒小菜來。”

她盈盈一禮,裙裾輕旋,臨去時悄然在丈夫手背上用力一捏。

待竇氏的腳步聲消失在迴廊盡頭,李淵立刻壓低嗓音湊近:“大兄是擔心今夜...”

“防患於未然。”張小凡端起新斟滿的酒杯,在稀薄的月光下輕輕晃動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西跨院離馬廄近路,若有變故...”李淵心頭猛地一沉,殘留的最後一絲酒意徹底消散無蹤。

他這才完全明白張小凡的深意——西跨院不僅視野絕佳,更毗鄰一條當年營造府邸時預留的隱秘小道,直通府外,是關鍵時刻的退路!

“大兄思慮周全至此...”李淵聲音微顫,混雜著無盡的感激與深深的自慚,“是小弟...拖累大兄了。”

“你我兄弟,何須此言。”張小凡打斷他的愧疚,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明日開始,我教你幾手保命的功夫,緊要關頭,或能護你一線生機。”

李淵眼眶一熱,喉頭哽咽,正欲傾瀉滿腔言語,卻見竇氏領著侍女端著熱氣騰騰的酒食回來了。

月光重新從雲隙中艱難透出些許清輝,三人舉杯對飲的身影被拉長,清晰地映在窗欞的素絹之上,構成一幅寧謐安詳的剪影。

只是誰都不曾留意,張小凡的目光,總在不經意間掃過重重殿宇輪廓的皇宮方向,眼底深處,翻湧著如淵似海、莫測高深的幽光。

夜風漸冷,裹挾著遠方更夫單調而悠長的梆子聲,沉沉傳來——長夜將盡,新的黎明,亦或是新的風暴,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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