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詭節子
“哇!”
一聲清洌而尖銳的啼哭,如同利刃,猝然劃破了歇馬廟村村尾那間低矮土坯房內凝滯的空氣。這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生命力,卻又在周遭沉鬱的背景下,顯得如此微弱而不合時宜。
彷彿是為了應和這聲啼哭,天際,“刺啦”一道慘白的電光,如同巨神揮動的鞭撻,猛地撕裂了陰沉的天幕。緊隨其後的,是一聲感天動地的巨雷,“轟隆!!!”那聲音並非來自遠方,而是直接在頭頂炸開,震得房樑上的塵土簌簌落下,連帶著那扇小小的窗戶也在嗡鳴作響,似乎整個天空都要在這怒吼中崩塌、粉碎。
這一天,正是中元節。
清晨時分,尚且是晴空萬里,碧藍如洗。可過了午時,天色便毫無徵兆地陰沉了下來,彷彿有誰打翻了冥府的墨硯,濃稠的灰霾迅速浸染了整個蒼穹。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沉重得似乎觸手可及,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勾勒得輪廓模糊,色彩盡失。
原本在路邊三三兩兩、聚作一堆焚燒元寶蠟紙的人們,在這愈發陰鬱的天光下,面容也顯得越發憔悴、灰敗。紙錢化作的灰燼隨著陰冷的風打著旋,飄忽不定,空氣中瀰漫開一股混合著煙熏火燎、香燭紙錢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陳年腐朽之物的氣息。
這是哀傷與死亡的氣息,濃郁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行人的心頭,也滲透進村莊的每一寸泥土。
村尾,姜家那間小小的土坯房,此刻更像是一座被遺忘的孤墳。低矮的屋頂如同一口倒扣的巨大鐵鍋,嚴絲合縫地禁錮著內部有限的空氣。牆壁是粗糙的、泛黃的泥土,上面佈滿了歲月刻下的裂痕,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
屋內光線極其昏暗,僅靠桌上一盞搖曳不定、豆大的油燈勉強驅散角落的黑暗。潮溼、悶熱,以及一股濃郁的血腥氣混雜著土腥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牢牢地籠罩著屋內的一切。
一張邊緣已被磨得圓滑、露出本色木紋的破舊木床,佔據了房間大半空間。床上,剛剛經歷完生產的婦人,秀珍。正無力地癱軟著。
她像是剛從水裡被撈起來,渾身溼透,散亂的髮絲黏在蒼白如紙的臉頰和額頭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汗水依舊不斷從她的毛孔中沁出,匯聚成珠,沿著太陽穴滾落,浸溼了頭下那塊顏色難辨的枕巾。
她的眼神渙散,失焦地望著那口“鐵鍋”般的屋頂,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角殘留的淚痕,證明她方才經歷了一場怎樣耗盡元氣的搏鬥。
木床周圍,站著三個人。他們的身影在跳躍的燈影下被拉長、扭曲,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如同三尊沉默的鬼魅。沒有新生命降臨應有的喜悅,空氣中瀰漫的,是比屋外更加沉重的壓抑與不安。
這家的男主人,姜永年,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焦躁野獸。他雙手死死地攥在一起,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然後又猛地鬆開,無意識地、反覆地搓揉著。
他的腳步凌亂而急促,在床榻與牆壁之間那狹小的空地上來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灼痛難當。他的目光,時而投向床上虛弱的妻子,時而又驚恐地落在自己懷中那個小小的襁褓上,眼神裡充滿了無助、恐懼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
他懷裡的嬰兒,便是方才啼哭的源頭。
此刻,那孩子不再發出聲響,只是靜靜地躺著,情形卻愈發令人心悸。他那本該粉嫩的小臉,此刻一片不正常的潮紅,如同被烈火灼燒。小小的嘴唇乾裂不堪,一道道細小的血口子遍佈其上,剛剛滲出的血珠立刻就在那高溫下凝固,結成暗紅色的幹痂。
他的雙眼緊閉,眼窩處卻浮現出一層不祥的青灰色。一雙小手無力地蜷縮在胸前,伴隨著劇烈而急促的喘息,每一次吸氣,那瘦小的胸膛都猛烈起伏,每一次呼氣,都帶著一種細微的、令人揪心的嘶啞聲
。最詭異的是他那微微鼓脹的腹部,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竟真如一隻鼓氣的青蛙,與那瘦弱的四肢形成駭人的對比。
三人中,那位年邁的老先生,姓徐,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陰陽先生”。他身形佝僂,乾瘦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活像一株被風乾了的細山參。他那佈滿老年斑的臉上,皺紋縱橫交錯,如同乾涸河床的皸裂。
此刻,他正就著昏暗的燈光,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閱著一本厚重無比、邊角磨損嚴重的古舊線裝書。書頁是泛黃的毛邊紙,上面用墨筆勾勒著密密麻麻、難以辨認的符文與卦象。
他的嘴唇飛快地翕動著,發出一種低沉而模糊的音節,如同夢囈,又似與某種不可見的存在溝通。他的右手手指則隨著唸叨的節奏,在另一隻手的掌指關節間飛速掐算,動作靈巧得與他老邁的身軀毫不相稱,那專注的神情,彷彿正在命運的亂麻中竭力搜尋著一絲線索。
時間,在油燈的噼啪聲、婦人粗重的喘息聲、男人焦躁的踱步聲以及老先生晦澀的唸叨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瞬都漫長如年。
終於——
“啪!”
一聲清脆的合書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徐老先生猛地合上了那本厚重的舊書,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陷在眼窩中的眸子,此刻充滿了難以言表的凝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他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彷彿承載著千鈞重擔。
他轉向姜永年,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兒地開口,語速極其緩慢,聲音沙啞而低沉,彷彿每吐出一個字,都需要耗費他極大的力氣,都有百斤沉重:
“天降神剎,百詭送生……”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掃過男人懷中那氣息奄奄的嬰兒,繼續道,“命克萬物,十惡不赦……此乃亙古罕見之凶煞命格,視為最不祥之主。此子……留不得。”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重重砸在姜永年的心上。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床上的秀珍還要蒼白,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徐老先生深吸一口氣,彷彿接下來的話語更加難以啟齒:“此命格,兇戾至極,奪盡親緣氣運,克絕周遭萬物。若強留家中,非但其自身難保,早年必遭夭折之劫,恐……活不過三日。即便僥倖……對於身邊至親,亦有無窮禍害,終將……家破人亡,雞犬不寧。”
他看向姜永年,眼神中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得儘快送走!越遠越好,徹底斬斷與家中聯絡,或可……為你們,為他,爭得一線渺茫生機。”
姜永年如遭雷擊,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抖了一下,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他比徐老先生高出足有兩個頭,本是高大魁梧,寬肩膀,扇面胸脯的漢子,平日裡坐下去像座山,站起來像座塔,此刻卻像是被抽走了脊樑骨,顯得佝僂而脆弱。他嘴唇哆嗦著,目光猛地轉向房間角落那張歪斜的木桌。
桌上,除了一盞油燈,還靜靜地擺放著一盆植物。
一盆顏色異常豔麗的花。
那花,只有一朵,孤零零地綻放在一根墨綠色的、幾乎不見葉片的莖稈頂端。花瓣是一種出奇的、近乎妖異的鮮紅,紅得深邃,紅得刺目,彷彿不是人間顏色,更像是用最濃稠的血液層層浸染而成。仔細看去,那花瓣的肉質肥厚,紋理之間,竟似乎真有粘稠的液體在緩緩流動,折射著搖曳的燈火,散發出一種活物般的、令人不安的光澤。
花朵中心,簇擁著幾根細如髮絲的金黃花蕊,眾星拱月般託著一顆約莫黃豆大小的、圓潤的珠子。那珠子通體漆黑,卻黑得發亮,黑得深邃,如同濃縮的午夜,又像是一隻冷漠的眼睛,在昏暗中跟隨著燭光的跳動,一明一暗地閃爍著幽光。更令人心驚的是,那鮮紅的花瓣邊緣,時不時會沁出一滴殷紅的液珠,緩慢地凝聚、拉長,最終不堪重負地滴落下來,在下方一片捲曲的枯葉上濺開,留下一點暗紅色的、如同血漬般的痕跡。
“那……那……”姜永年聲音顫抖得厲害,幾乎語不成句,他指著那盆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那火蠑花!徐叔,這火蠑花……能不能救他一命?”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絕望的期盼,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泣血。
徐老先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推了推鼻樑上那副用繩子勉強繫住的、殘破的老花鏡,鏡片後的目光落在那盆妖異的火蠑花上,久久凝視。他的眼神複雜難明,有驚歎,有惋惜,也有一絲瞭然。
“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中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無奈,“火蠑花,乃至陽至烈之物,傳聞能吊命續魂,剋制陰邪。或許……能暫時壓下他體內那股與生俱來的凶煞之氣,護住他一絲心脈不絕。”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沉重:“然,此乃治標不治本。煞根已種,命格已定,非人力可逆。火蠑花,只能救得了一時,保不了他一世。猶如烈火烹油,雖能暫驅嚴寒,終有燃盡之時。屆時……”他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然明瞭。
“我們能做的,就盡力而為吧。”徐老先生最終說道,聲音低沉,“畢竟,這是世上僅存獨一份的火蠑花了。用它為他爭得一線生機,這條路,他最終能走多遠,是福是禍,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姜永年聽完,眼中猛地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來不及回應徐老先生的話,一個箭步衝到木桌旁。他伸出那雙因常年勞作而佈滿老繭和傷痕的大手,沒有絲毫憐惜,一把牢牢抓住那朵妖豔欲滴的火蠑花,用力一擰一扯!
“噗嗤”一聲輕響,彷彿某種活物被撕裂。那朵鮮紅的花被他生生從莖稈上扯了下來,斷裂處,頓時湧出更多粘稠的、殷紅如血的汁液,順著他的指縫流淌下來,滴落在桌面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紅點。
姜永年看也不看,直接將那整朵花塞進了自己嘴裡,腮幫子立刻高高鼓起。他緊閉雙眼,面部肌肉因極度的苦澀和某種難以形容的灼痛感而劇烈扭曲著,用盡全身力氣,瘋狂地咀嚼起來。那花朵在他口中被碾碎,發出“咕唧咕唧”的、令人牙酸的聲音,濃烈而怪異的香氣混合著血腥氣瞬間在他口腔中爆開,刺激得他幾乎要嘔吐,但他強行壓制了下去。
片刻,他衝到床邊,俯下身,用那雙沾滿紅色汁液的手,極其輕柔地、近乎虔誠地,從自己懷中抱起那個氣息微弱的孩子。
然後,他低下頭,將自己咀嚼得已然破碎、混合著唾液與血般汁液的花肉,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渡到了嬰兒那乾裂焦渴的小嘴裡。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那極度的苦澀與灼熱,小小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陣微弱而痛苦的咳嗽聲,小臉皺成一團。但在求生本能下,他還是艱難地、一下一下地,將那些救命的、也是詭異的花肉嚥了下去。
喂完花肉,姜永年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將孩子輕輕放在依舊昏睡不醒的秀珍身旁。然後,他抓起桌上的一個破舊水瓢,從旁邊的水缸裡舀起半瓢涼水,猛地灌入口中,用力地漱著口,試圖沖淡口中那令人作嘔的怪異味道,混合著血絲的漱口水被他狠狠吐在地上。
徐老先生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臉上無喜無悲。他轉而望向窗外,夜色在最深沉的時刻過去後,東方天際終於透出了一絲極淡的、魚肚白般的微光。
遠處的村莊裡,依稀傳來了幾聲零落的雞鳴。幾戶早起的人家,屋頂的煙囪裡,也開始升起了嫋嫋的、筆直的炊煙。那炊煙在霞光初現的空中緩緩飄散,最終消隱無蹤。新的一天,終究還是來了,無論人間正上演著怎樣的悲歡離合。
“取個名字吧。”徐老先生收回目光,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天快亮了,就該送他走了。”
姜永年身體一震,彷彿從一場噩夢中被驚醒。取名?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心好像被一塊溼冷的膠紙死死封住,無法轉動,無法思考。他的目光茫然地在屋內遊移,最後,定格在了那張木桌上那盆失去了花朵、只剩下光禿禿的、兀自滴著“血水”的墨綠色花莖的火蠑花。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愴與宿命感,如同冰水般瞬間淹沒了他。花開有時,終須零落;骨肉分離,重逢何期?此一去,山高水長,生死兩茫。
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痛,最終,用盡全身力氣,吐出了三個字:
“姜……無期。”
……
天色,就在這無言的悲慼中,徹底亮了起來。清晨微亮的光芒,如同稀釋了的牛乳,淡淡地浸潤著瀰漫在田野間的薄霧,將它們染成了一層朦朧的鵝黃色。遠方的田埂、樹木和屋舍,都在這片朦朧中若隱若現,如同海市蜃樓般不真實。
歇馬廟村的村口,老槐樹下,靜靜地停著一輛佈滿泥濘、漆色斑駁的老式桑塔納轎車。它那方正的造型和過時的款式,與這寧靜的鄉村清晨格格不入,像是一個突兀闖入的異類。
徐老先生懷裡,抱著重新被裹好、此刻似乎因火蠑花的藥力而陷入沉睡的姜無期。
孩子的臉色不再那麼駭人的潮紅,呼吸也平穩了許多,但那眉宇間,似乎仍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青黑之氣。他示意麵前僵立著的姜永年和不知何時已掙扎著起身、被攙扶而來的秀珍上車。
秀珍的臉上毫無血色,身體虛弱得幾乎無法站立,全靠姜永年半扶半抱著。她貪婪地、死死地盯著徐老先生懷裡的孩子,那雙原本溫和的圓眼睛裡,此刻盛滿了無盡的悲痛、不捨,以及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
她伸出一隻顫抖的手,似乎想要最後觸控一下孩子的臉頰,但指尖在即將觸碰到襁褓時,又像被燙到一般猛地縮了回來。淚水無聲地從她眼眶中滑落,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嚐到一絲血腥味。
姜永年的臉上,則是一種近乎僵硬的、刻意維持的平靜。但那緊抿的嘴角、微微抽搐的臉頰肌肉,以及眼底深處那翻湧著的、被強行壓制的痛苦,都出賣了他內心的風暴。他最後看了一眼孩子,那眼神複雜難言,有痛,有懼,或許,還有一絲如釋重負?他避開秀珍的目光,幾乎是半強制的,將她扶進了桑塔納的後座。
“砰!”車門被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徐老先生抱著孩子,退後幾步。
老舊的桑塔納發出一陣沉悶而吃力的轟鳴聲,排氣管噴出一股濃重的黑煙,如同一聲壓抑的嘆息。車輪緩緩轉動,碾過村口泥濘的道路,載著那對心已成灰的夫妻,以及一個家庭破碎的希望,漸漸消失在晨霧迷濛的村頭,只留下一道漸漸淡去的車轍印。
車內,一片死寂。只有發動機的噪音在狹窄的空間內迴盪。
良久,秀珍將臉深深埋進掌心,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到了極致的、破碎的嗚咽聲,終於還是不可抑制地漏了出來。她的聲音沙啞而微弱,像是隨時會斷掉:
“永年……我……我想他能好好地活著……我只想他能好好的……”
她的模樣不過三十出頭,本該是豐潤的年紀,此刻卻憔悴得如同深秋的落葉。那張四方臉上,尖尖的下頦不住顫抖,圓圓的小眼珠紅腫不堪,薄薄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血跡斑斑。儘管穿著洗補得整潔的舊衣褲,卻也難掩此刻從骨子裡透出的崩潰與淒涼。
姜永年雙手死死握著方向盤,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霧氣昭昭、彷彿沒有盡頭的道路,臉色是一種顯而易見的、深入骨髓的麻木。他沒有看妻子,只是用一種近乎凍結的、沒有一絲波瀾的語調,一字一句地說道:
“接下來的事情,我們的成功與否,都關乎著他的生死。沒有回頭路了……秀珍,做好我們該做的事情,剩下的……就靠他自己走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也帶著一種拋下一切的冷漠。
婦人聽完,沒有再出聲,只是將身體蜷縮得更緊,默默地耷拉下頭來,任由無聲的淚水浸溼了衣襟。車窗外,模糊的田野和樹木飛速向後掠去,如同他們正在飛速逝去的、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
村口,徐老先生抱著姜無期,直至那輛桑塔納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他才緩緩收回目光。他沒有絲毫停歇,緊了緊懷中的襁褓,便轉身,邁開了腳步。他獨自一人,沿著田埂,踏上了與汽車相反的方向。
他的身影在廣闊的田野間顯得格外孤獨、渺小。晨露打溼了他老舊布鞋的鞋面,泥濘沾染了他的褲腳。他一步一步,穩健而急促地穿梭在田間小路上,跨過一個又一個長滿雜草的田坎,走過了兩三個尚且沉浸在清晨寧靜中的、陌生的村落。
他的目標明確,步履不停。終於,在一條相對寬闊些的土路旁,他找到了一處臨時停靠點,那裡正有一輛破舊的長途大巴班車,發動機轟鳴著,等待著寥寥無幾的乘客。
徐老先生抱著孩子,踏上了大巴。車子立刻發出一陣更加吃力的轟鳴,在坑窪不平的泥巴路上開始搖搖晃晃地前行。車廂裡瀰漫著汽油、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座椅的彈簧已然失效,每一次顛簸都讓人感覺骨頭都要散架。徐老先生將孩子緊緊護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為他隔絕著大部分的震盪。
懷裡的姜無期,依舊在藥力作用下沉睡著。他那稚嫩的小臉上,火蠑花帶來的異常潮紅已漸漸褪去,顯露出底下原本白皙的膚色。
或許是因為痛苦暫時遠離,或許是因為夢到了什麼,他那微微嘟起的小嘴邊,竟隱隱約約浮現出兩個極淺極淡的小酒窩,如同天使無意間留下的印記,純淨得令人心碎。
徐老先生低頭看著這孩子,古井無波的眼中,似乎也掠過了一絲極難察覺的複雜情緒。但他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只是將襁褓裹得更嚴實了一些。
大巴車搖搖晃晃,走走停停,不斷有人上下。窗外的景色從廣闊的農田,逐漸變為略顯雜亂的城鄉結合部,最後,出現了越來越多、越來越高聳的樓房。幾經輾轉,上下換乘了數次,當徐老先生再次抱著孩子從一輛班車上下來時,他們已經身處距離歇馬廟村幾百公里之外的一座陌生城市——新城。
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汽車的喇叭聲、小販的叫賣聲、人群的嘈雜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與歇馬廟村的寧靜判若兩個世界。空氣中不再是泥土和莊稼的芬芳,而是尾氣、灰塵和各種工業生活氣息的混合體。
車子剛在嘈雜的汽車站停穩,徐老先生便抱著孩子,急匆匆地下了車。他似乎對這裡頗為熟悉,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張望,一步接著一步,輕車熟路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縱橫交錯的街道中。
他的步伐依舊急促,彷彿懷中的嬰兒是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必須儘快安置。
穿過幾條熱鬧的街道,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小路。又步行了約莫半個小時,最終,他在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建築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棟三層的院樓,牆體是陳舊的水刷石牆面,不少地方已經剝落,露出裡面灰暗的水泥。院子由一圈鏽跡斑斑的鐵柵欄圍著,中間是一扇對開的、漆皮大面積剝落、露出深紅色鐵鏽的大鐵門。
門旁的牆壁上,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碩大的招牌,上面寫著五個方方正正的大字——“新城福利院”。字跡也已有些模糊,透著一股經年累月的滄桑與漠然。
福利院門外,相對安靜。偶爾有車輛駛過,帶起一陣塵土。
徐老先生站在大鐵門前,略微平息了一下因急促趕路而有些紊亂的呼吸。然後,他抬起手,屈起手指,在那扇佈滿鏽跡的鐵門上,“叩、叩、叩”地敲了三下。敲門聲在這僻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等待了片刻。
“吱呀——嘶~~~”
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音響起。那扇生鏽的大鐵門,被從裡面緩緩拉開了一道縫隙。縫隙逐漸擴大,一箇中年婦女的身影顯露出來。
這婦女約莫四十多歲年紀,身材微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罩衫。她的臉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雀斑,甚至連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也是如此,這些斑點讓她原本普通的容貌顯得有些異樣,一時間難以判斷她的具體年齡。
她的頭髮在腦後隨意地挽了一個鬆散的髮髻,幾縷碎髮垂在頰邊,更添了幾分潦草與疲憊。
徐老先生和那中年婦女,隔著門縫,兩兩相望。沒有尋常人見面時的寒暄與詢問,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沉默。
他們的眼神交匯,沒有任何驚訝,彷彿看見了再熟悉不過的人,彼此心照不宣,一切盡在不言中。那婦女的眼神裡,除了熟悉,更深的是一種難以掩飾的緊張與不安。
徐老先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懷中依舊沉睡的姜無期,向前遞了過去。他的動作很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託付的意味。
那中年婦女,後來知道她姓王,是這裡的保育員。神色明顯變得更加慌張。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伸出那雙同樣不算細膩、帶著勞作痕跡的手,極其輕柔地、彷彿接過一件稀世珍寶般,又像是接過一塊燙手山芋般,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個小小的、柔軟的襁褓。
孩子的重量很輕,但她接過去時,手臂卻微微顫抖了一下。她低頭,飛快地瞥了一眼懷中嬰兒那熟睡的、帶著淺淡小酒窩的臉龐,然後又立刻抬起頭,望向門外的徐老先生,眼神裡充滿了驚疑不定與探詢。她的心在胸腔裡“怦怦”直跳,如同懷裡揣了只受驚的兔子,忐忑不安,跳個不停。
“這……就是?”她壓低了聲音,用氣聲問道,語氣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確認。
徐老先生依舊沒有說話。他只是深深地看著她,又看了一眼她懷裡的孩子,然後,極其輕微,卻又無比肯定地,點了點頭。那一個點頭,似乎包含了千言萬語,又似乎,一切都已無需多言。
王阿姨像是接收到了某種無可更改的指令,臉上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恐懼與責任的決絕。她不再多問,猛地一下,用力將那扇沉重而鏽蝕的大鐵門重新拉上。
“哐當!”一聲悶響,鐵門嚴絲合縫地關閉,徹底隔絕了內外。將徐老先生孤零零的身影,留在了門外,也將一個未知的命運,關在了門內。
門內,王阿姨抱緊了懷裡的孩子,彷彿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心跳透過薄薄的襁褓布料傳遞到她的掌心。她不敢有絲毫耽擱,甚至來不及平復狂跳的心臟,立刻轉過身,抱著姜無期,急急忙忙地、幾乎是踉蹌著小跑著,穿過空曠的院子,衝向那棟三層小樓的大門,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內的陰影裡。
她的動作倉促而慌亂,好像生怕慢了一步,就會被什麼可怕的東西追上,或者被什麼不該看見的人發現似的。
福利院外,徐老先生靜靜地站在緊閉的鐵門前,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他聽著門內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直至徹底消失。
良久,他才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座城市清晨渾濁的空氣,然後,毅然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路,步履依舊急促,頭也不回地、急匆匆地離開了“新城福利院”的門口,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城市清晨稀疏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見。
彷彿他從未出現過。
而那扇鏽跡斑斑的大鐵門之後,一個名為“姜無期”的孩子,他那充滿了未知、詭譎與艱難的人生旅程,就在這中元節後的第一個清晨,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這所冰冷的福利院裡,悄然翻開了無人知曉的第一頁。